长安是座新城,原本是咸阳一处乡聚,平地而起仅仅七年,年初时,开始修建城墙,如今已有一丈多高,据说这里曾今是个叫长安君的封地,所以才得了长安之名。
高帝刘邦五年迁都至此,至此,英才荟萃,商贾往来,方成天下之都。城内街道纵横宽广,天下仅有,宽的七八丈,窄的也有三四丈,都是石砖所铺,严丝合缝。
此时城墙在建,街上来往都是牛车,运载着城砖。汉地缺马,连年征战下来,马比牛贵了三倍有余。良驹骏马,更是万金难求。现今丞相曹参,也只有一头青牛牵其车乘。
所以,街上突然出现一辆马车,尤为显眼,前后还有骑马侍卫,行人见了纷纷避让。马车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颜色鲜艳,大红大墨,车盖飞檐上有几缕流苏,夹杂着金丝,随风轻摆。軎辖上镌刻着朱鸟纹饰,学识渊博的人见了便知,这车归楚王刘交所有。玄鸟是楚地象征,尾翎两根为雄,五根为雌。这车纹饰有五根尾翎,一目了然,车上是楚王家的女眷。
世家豪族,都会在车上镌刻纹饰,来表明身份。或是衡首,或是幔坠,或是銮铃,或是軎辖,或是专门的装饰。軎辖的最少,因为它在车轮两端,最不显眼。世人口中,楚王刘交潜光隐耀,谦虚晦迹,他把纹饰镌刻在这,或许也是不想张扬。
华阴公主刘桃,是楚王独女。大汉规制,皇帝之女称公主,诸侯之女称翁主,但刘桃是个例外。她自幼乖巧聪颖,随父亲咏读诗文,多才多艺,甚得刘邦喜爱。四岁那年,刘邦收她为义女,把华山之北起名华阴,封给了她。如今,刘桃正值豆蔻,出落的文雅得体,娇俏可人。
年前,高帝驾崩,治丧了半年。丧毕,诸侯回了封地,刘桃却一直住在宫中,如今方才离去。她是女眷,又是公主,即使再一直住下去,也无人说她。
只是一个月前,太后吕雉毒杀了赵王刘如意,就在皇帝寝宫里,皇帝回来吓得瘫在地上,醒来后每日哭哭泣泣,将赵王葬在长陵之侧,永伴高帝。刘桃见过赵王,比自己大了一岁。小时候,他们还一起在宫里玩耍过几年,如今想起历历在目。去年,刘桃也见过赵王一眼,就在先帝的丧礼上,远远的望着,长高了许多,但却怎么也没看清楚他脸的模样。
车里,刘桃趴着,蹙眉不语,她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杀赵王?她只是单纯觉得宫里气氛越来越怪,所以才不想待下去了。
身边的侍女蓁蓁,小心翼翼的剥了个青柑:“公主,吃个青柑吧?”青柑是秋季的水果,宫里有冷库储存,所以如今春暖花开之际才能看见。刘桃接过青柑,只是拿在手里,毫无胃口。
马车一巅,突然停了。刘桃手上青柑被震落,滚出了车厢。刘桃吓了一跳,蓁蓁急忙掀开帷幔,责问道:“怎么回事?”
马夫欠身解释:“有个乞丐跌倒在了车轮前……”侍女顺眼望去,果然看见一个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靠在车轮上。骑马侍卫见了匆匆下马,就想将其轰走。
“等等!”刘桃不知何时探出了脑袋,看着乞丐忽而心生怜悯:“给他些钱,把他放到路边,不要为难他。”
“诺。”蓁蓁并无二话,立即下车给了乞丐一粒金疙瘩。乞丐目光呆滞,也不叩谢,看着手里的金疙瘩一动不动。蓁蓁皱眉摆了摆手,连句谢恩都不会,怪不得沦为乞丐。侍卫拖走乞丐,温柔的把他放在了路边。
马车随即走了。
路边墙角下,乞丐依然呆呆的一动不动,似是着了魔怔。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了几个污衣乞丐,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金疙瘩。乞丐一愣,那几名乞丐道:“新来的吧?长安规矩,第一顿饭要上交,这饭钱我们就先收着了!”
乞丐身子瘦弱,看着眼前几个乞丐每个都比他壮硕,黯然不语。他正准备起身离去,却忽然被人拦住。
“长安城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一个净衣乞丐眼神凌厉,盯着那群乞丐,气势逼人。那几个乞丐都比他壮,却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乞丐们颤颤巍巍,把金疙瘩交给了净衣乞丐,一溜烟就跑了。
净衣乞丐不屑地看着他们,转头把金疙瘩还给了乞丐:“给,你的辛苦钱!我叫大卫,以后在长安城讨生活,哪个乞丐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
大卫?
净衣乞丐带着一众跟班离去,连乞丐手里的金疙瘩都不多看一眼。可乞丐却看见大卫身上有东西!乞丐眼神迷惑,方才那群乞丐显然不是被他吓走的,而是被他身上的东西吓走的!
乞丐鬼使神差地跟上了大卫。他自从意外死而复生,看见了诸多鬼魂,荒山野岭间,偏庙深巷里,鬼魂无处不在。他起初有些害怕,渐渐的才习以为常。一般的鬼魂与人无异,也有喜怒哀乐,有人同他们说话,他们也会诧异害怕,也会好奇不已。
可大卫身上的,不是鬼魂,乞丐看的清楚,
“你跟着我干什么?”走到一处,大卫突然转身,他早就有所察觉。乞丐看着他的眼睛,最后伸出了手,手里是那粒金疙瘩。
大卫诧异的望着乞丐,不是因为金疙瘩,而是因为几乎没有人敢这样直视自己。“打算投奔我?”大卫有趣地看了看乞丐:“跟上吧!”大卫身边原本盛气凌人的跟班们,忽的一拥而上,嬉嬉笑笑地左右拉着乞丐。
“这么白哪像个乞丐!”
“瘦胳膊瘦腿的,打起架来可吃亏!”
“还好懂点规矩,以后就由我罩着你!”一个胡子脸拿走了金疙瘩,却又被另一个花脸乞丐夺了去:“谁都别想,以后他是我的!”
花脸乞丐说话间搂住了乞丐肩膀,乞丐这才发现她居然是个女子。一众乞丐见状立即哄笑起来。
“呦!小庄看上小白脸了!”胡子脸瞧着有趣
“人长得俊就是讨人稀罕……”
“……”
大卫一路笑着,众人到了一座小庙,庙堂残破,没有门窗,门前立柱上似乎以前刻过字,不过已经模糊,隐约只能看出一个‘非’字,一个‘人’字。
花脸乞丐小庄丢出金疙瘩道:“今天咱们都沾了光,可以吃顿肉!”有乞丐立即接过金疙瘩,喊了句:“我去买!”然后就没了影子。
“你叫什么名?”小庄转脸看着乞丐。乞丐支吾了一下,想起了门前的立柱,道:“我叫非人。”
“非人?就是不是人呗!”
“这是什么破名,改名改名!”
“这么白,干脆就叫小白得了!”
小庄奇怪的看着非人,猛一拍他的肩膀:“让我们谢谢小白!”
“谢谢小白!”众人一阵高呼。
庙堂里没有神像,只有一个基座,神像应该以前就坐在上面,而如今空空荡荡,成了所有人吃饭睡觉的地方。买肉的乞丐顺带着还买了些酒,所有人最后都喝的烂醉如泥,呼呼睡去。
非人看着醉去的大卫,他身上的东西越来越明显,近在咫尺,非人很想伸手去摸。却刚一伸手,就被醉成一滩烂泥的小庄一把搂进怀里。小庄一脸醉态,抓耳挠腮吧唧着嘴一脚无意蹬在了大卫身上。不知为何,大卫身上的光芒瞬间消散。非人看了看小庄,却一时面羞脸涩,他被小庄正搂在怀里,峰谷之间,喘息可闻。
这一夜,久久未眠。
翌日,非人顶着一双红眼,又惹来了小庄的关心:“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非人语噎,不知如何作答。
“小庄,你快看看我,脖子上起了红点,是不是出疹子了!”有乞丐嬉皮笑脸地凑近身子,调笑起来。小庄一脚踹开他:“起的满脸痘诊,马上就死了!”那乞丐被踹下了基座,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大卫哪里去了?”嬉笑间,胡子脸左右看了看。
“不知道,一早就没有见人。”起的最早的乞丐摇着头:“说不准去城墙上帮工去了!”
“那我们也赶紧去。”众人匆忙收拾一番。
路上,非人奇怪道:“去城墙帮什么工?”
胡子脸道:“大卫帮我们找的活,出力气吃饭,总比装可怜要饭强。”
“对!以前低头哈腰,要一天饭也不一定能吃饱,现在,手上还有余钱,比以前好太多了。”
非人道:“他叫大卫,姓大吗?”
“他姓卫。”胡子脸道:“我们把他当头,所以叫他大卫!”
“你们一直跟着他?”
“没有!”昨天买肉的乞丐道:“大卫一年前才来,刚开始我们都没觉得他厉害。可半年前,他把城南的癞子头打的满地找牙,从那起,长安的乞丐都怕了俺们!俺们就让他当了俺们的头。”
说话间,到了城墙。城墙上下,千万劳役赤背光膀,嘿呦声中,汗气弥漫。
“大卫呢!怎么没来?”监工的人手提大棒,远远跑来。
“大卫没来?”胡子脸一脸诧异。
早起的乞丐摇头晃脑道:“那他去了哪里?一早就没了影子?”
小庄挖了挖鼻孔,毫无形象:“我们先回去吧。”
监工看着众人离开,也没说什么,又返回了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