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麻木之后,我感觉头脑里一片澄明,仿佛有什么离开了我,或者我离开了什么,身体栩然一轻。头脑里从未有过的清醒、通透,仿佛许多从未想清楚过的问题,都在刹那之间了然于胸。
可这感觉不过持续了短短数秒之间,紧随而来的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喧嚣和混乱。仿佛三魂六魄,五脏六府都在被剧烈的撕扯,浑身像是要散了架,并且一阵阵的头晕恶心。紧接着,人就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家人说,我已经昏迷了两天一夜。所幸身体并无大碍,醒后只需暂时留院观察几天即可。
家人离开以后,我向给我输液的护士打听情况。起先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后来有人极勉强的告诉我,说我昏迷前像是中了邪,凶神恶煞,见人就咬,那情形很是吓人。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所谓的中邪之说,都还算是比较善意的版本了。另有一个版本则是,我当时并非见人就咬,而是逮到年轻的护士、医生才咬。因此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所谓中邪一说纯属扯淡,按照科学的解释,这应该是心理极度压抑并至扭曲之后,而发生的爆发性心理失常。
我默默听着,一言不发,但我知道从此我声名狼藉的经历里,又加上了传奇而光辉的一页。
耗子来看我时,我隐忍了许久,才对他说:“你知道吗,韩可走了?”
耗子手里削着一只苹果,轻描淡写,“我知道。”
我对他的态度忍无可忍,“你为何不留住她?我相信,当时只要你出现,你肯定能留得住她。”
耗子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为何非要留住她,你还有什么事情未了么?”
我绝望的看着他,虽然至今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能力留住一个人的灵魂,但是努力过,至少可以无怨无悔。
我说:“你不为自己,至少为韩可本人,即便出于最基本的友情,甚至仅仅出于道义,这也不过分吧?”
耗子却依然轻描淡写,“出于道义,我更没理由留人啊。人家赶着回去上班,硬留住干嘛?”
我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上班?什么意思?你这话里有什么隐喻?”
耗子无奈的看着我,解释了好一阵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我自己彻头彻尾的错了。原来韩可那天误了之前跟我说好的那班车,而赶了半个小时后的另外一班,因此免过了一劫。
正因晚了半个小时,所以她下车后直接去单位等我下班。当时我已经知道了上一班车的事,而她尚未知情。结果我竟以为等在门口,已经与我共进晚餐的,已是她的魂魄,正如那年的余娇。
那时我躺在病床上有些无奈,但我莫名的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就在我质问我们究竟能不能留得住灵魂的时候,某个世界正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擦身而过。仿佛一条射线忽然分作了两端,然后彼此偏离为两个方向。
那种感觉犹如梦寐,并不十分真实,却让我在一种恍惚迷离的错觉中,几乎可以确定它的真实发生。
我问耗子,“你说人的心理有多奇怪,分明你对这世界并无好感,甚至在绝大部分时候,你都觉得它的存在方式很不靠谱,骨子里你根本对它不屑一顾,可是临到有人要离开它的时候,你又想千方百计的把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
耗子默默把苹果递给我,没有说话。
我于是接着自言自语道,“或许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世界有多乏味,无聊,才尤其害怕那些至亲的人,最好的朋友也舍我们而去,那这世界就更加乏味无聊了,对吧?”
耗子笑笑,“人有求生的本能,生物都是这样,然后推己及人,就这么简单吧。”
我点点头,“有道理,只是这本能,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力量赋予的?”
耗子沉默片刻,“刘宇,别想太多了,尤其总往消极方面想,对身体不好。”
我苦笑一下,欲言又止,慢慢啃着手里的苹果,没再多说。
出院前一天得知,韩可错过的那班车上除了一位老人之外,所有受伤者都被抢救了过来。
不用问,我已经知道了那老人是谁。
那一瞬间,我头脑又混乱了片刻,迷糊中仿佛有人在跟我讲:“年轻人,别活得那么严肃,多累啊!”
我隐约感觉他就是我声名狼籍的罪魁,但不知为何,我只是对着天空笑了一笑,打心底里,我并不恨他。
后来我又听说,那班车里绝大部分人的抢救,都得益于王权贵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时我心里有了某种触动,我开始怀疑长期以来,我们对王权贵这个人的怀疑是不是都错了?
又或者人无完人,此人也不过仅仅是在个人生活方面不够检点而已,而他本人并非真的那么可怕。
可是紧接着,当我了解到发生在代苑身上的那些事时,我才明白,自己果然有多天真。
出院后几天,韩可来看我。
想起那天因误会而生的失态之举,我显得有些窘。她则毫无避忌的看门见山,直入正题:“刘宇,听说你中邪了?”
我红着脸讪笑,“哪有,哪有?岂敢,岂敢?”同时有些自嘲的问她,“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你不觉得后一个版本,会让你显得更专业?”
韩可笑了,同时有几分好奇的看着我,“为何你总是遇到这些邪门事情啊?”
我认真的想了想,“或许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吧?或者说,我总是在问各种各样不该问的问题。”
韩可盯着我,显然并不满意我给出的答案。
我有些无奈,只好开始漫无边际的胡诌,“思维决定存在。咳咳,当你总将注意力集中于一些你原本并不相属的世界时,你的形神就会发生错离,偶尔的就会与另外的世界的存在发生交集……呃,至少这是我目前能对自己给出的解释。”
韩可皱了皱眉头,虽然依然不太满意,但终于还是放弃了追问,转而走向另外一个更为“艰深”,更让我感觉头疼的问题,“那么刘宇,为何你遇到了这么多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却从没本事捉到一只?”
我知道,这是一个永恒的追问,我注定将避无可避。于是颇有几分狼狈的反问道:“你看,我有那个能耐么?”
韩可没笑,她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摇摇头,“不对,不是你没有能耐,是潜意识里不愿那么做。”
又是潜意识。
我一脸哭笑不得,不懂为何每个搞心理学的,都总是要这么一副冷静、睿智得仿佛一眼洞穿你潜意识的嘴脸,竟连韩可也未能免俗。遂有几分破败的问道:“为何我的潜意识要把我弄得这么狼狈,被动呢?”
韩可继续严肃,“不止你的潜意识……”
“那还有什么?”我慌了。
韩可一本正经,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我说的是,整个人类的潜意识,都在拒绝。”
“那就是……集体意识?”我懵了,不懂她为何忽然把问题拔高到这么个层面来,这是要交论文,评职称,还是怎么的?
韩可依然一脸严肃,一脸认真,“整个人类,骨子里都在躲避这一事情的真相。”
“为何啊?”我有气无力的问,“怕这黑暗而美好的想象破灭,致使整个人类成为一堆没有想象力,没有彼岸世界的机器?”,
韩可摇摇头,“这个我倒还没想清楚。不过我总觉得,人类集体选择回避这个问题,一定还有其更为深层,更为内在的原因。”
我默默喝着茶,没再说话。
韩可继续自顾自发挥想象,“人类拒绝面对它们的存在,与它们拒绝与我们正面相逢,一定只是一个问题的两面而已。”
我笑了,“你忽然让我想起了我们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一个玩具。”
“玩具?”韩可眨巴着眼睛,不解的看着我。
“嗯,”我点点头,“太极图啊!”
韩可噗嗤一笑。
我说你还真别笑,“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相生,相克,这世界因此生生不息,是这道理吧?”
韩可还是笑,却没回答我,显然对于刚才那些奇思妙想,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什么谱。
一面聊着,我偷偷转移了话题,“对了韩医生,你就没想过离开那家医院,自主创业,出去开个心理诊所什么的吗?”
韩可笑笑,“当然想过,我们搞这行的,谁不想啊?只是这段时间,跟你们折腾久了,竟然把这心思也搁置淡了。我现在呢,还就想继续留在单位里混口饭吃,闲暇里做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研究,这也蛮不错!”说完,笑看着我,“你是不是想说,不想开心理诊所的心理医生,不是好的心理医生。”
我笑,“不是,不是,这叫大隐隐于神经内科。”
那天作别韩可,慢慢走着回家时,有同事给我电话,说有名病患叫代苑的,点名必须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