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单位,抢救过程还在进行,我正在想办法打听韩可的情况,却发现我身后的夜色里站了一个人,正是韩可本人。
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顿。我疲倦的停了下来,不知是否一切都已经太迟,可是那边却有人告诉我,暂时还没有人失去生命,只是形势非常不乐观。
我心里一冷,有个问题冒出在心底:如果我们真的可以与鬼魂交流,我们是否留得住这些即将逝去的生命?为此,我们应该怎么做?
于是,我暗暗下了决心,虽然抢救的具体过程我无法参与,但我此时或许可以从另外的角度出上一分力。
我先尝试着对韩可说:“你别走,你一定不能走。”
韩可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自己也没办法……”
我说:“不,你自己努力一下,我想只要你愿意留下来,那就一定可以做到。”
说着,我准备给耗子打电话。可是想到手机信号一旦发出,可能就会驱走韩可的魂魄,我只好缩回了手。
我说:“这样吧,你等一等。我留不住你,可总有一个人能留住你吧。”我想的是,耗子平时无论如何冷漠,可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不会再伪装下去。或者就算他真的对韩可没有感情,那么哪怕仅仅出于道义,他也一定会有办法留住韩可的生命。现在的问题只是,我究竟要通过什么方式通知耗子到来。
韩可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想法,她显出有几分尴尬,“刘宇,我真得走了。其实来找你,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你需要知道……”
我着急的道:“你……你现在感觉到身体正在承受什么痛苦么?”
韩可笑笑,“没有,你放心,我没任何痛苦。”
我心下稍慰,“既然这样,你一定得坚持住。只是,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力量,必要将你带走?”
韩可皱了皱眉头,“力量?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知道,我必须得走。”
我心里有些茫然,“你是说,一种类似潜意识里的召唤?”
韩可想了想,“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完全是。”
我叹了口气,“那你能够感觉得到,那边正有什么,正在等待着你吗?”
韩可一笑,“责任。”
“责任?”我心里有些冷。
韩可苦笑了一下,“是啊,责任,与生俱来,与生而往。或许,这正是我们永远不得自由的根源吧。”
听韩可说得有些凄凉,我心里也随之一沉,“你说的,是一种宿命吧?”
韩可沉吟片刻,“宿命?类似吧。不过,我一向不喜欢‘宿命’这个词,所以,或可说是一种使命感吧。”
我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那好吧,既然说到使命,你能知道,那是受谁之命么?”
韩可迷惑的摇摇头。
我们说话之间,夜色已经越来越深,医院里挤满了正在焦急等待的家属。
我说:“你看看他们吧,你一定也觉得不忍心吧?”
韩可转头看了看那群满脸焦灼与悲伤的家属们,低头不语。看得出,她的神情之间,也满怀悲伤与不忍。
这时,我见到姚晓惠从远处走过,我忙奔过去,请她给耗子打个电话,请他过来一趟。我没来得及跟姚晓惠解释为何我不能亲自打这电话,就奔回到韩可身边。
耗子迟迟没有出现,眼看天就快亮,而韩可似乎去意已决。她有些无奈的跟我说:“刘宇,很抱歉,我真得走了。再晚我怕来不及了……”
我无力的问道:“你真不愿留下来么?至少,可以跟冯浩见上一面。”
韩可苦笑,“真来不及了。”
我想,“那明晚呢?你还能来么?”
韩可满怀歉意的摇摇头,转身离开。我看着她的身影在黎明前那阵黑暗里渐淡,忽然悲从中来,只能无言的看着她身影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默立良久,直到姚晓惠走过来碰碰我手臂,我才回过神来。
我着急的问:“你有没有给冯浩打电话啊?”
姚晓惠点点头,“打了啊,他刚才不是已经来了吗?”
我一怔,“来了?你说冯浩来了?”
姚晓惠认真的道:“我见他匆匆赶往这边来,以为你们已经见过了。”
我半天说不出话,心想:“莫非,冯浩也见到了韩可,却偏对我们告别的场景产生了误会,所以来过以后,又默默离开了?”
此时韩可已走,我迫不及待的掏出手机给耗子打过去,可他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无奈,只好发了条信息,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发完信息,我有些无措的站在急救室外面的那片荒地上。
那时天已经蒙蒙亮,可因为阴雨的缘故,周围还是一片阴霾。我注意到旁边半截树桩上坐了一个老人。
他年龄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十几岁了,一个人默默坐着,看起来像是在等正在急救的家属。可他神情淡然,嘴角甚至隐隐有几分笑意,这让我怀疑,他会不会也是一条已然出窍的魂魄。
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像在对我说话,又像在跟我自言自语,“这样不错,挺不错!”
我一怔,没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老人用眼睛指指急救室外几个急得满头大汗的男女,“以前总骂他们不孝顺,临到要走了,看清楚了,知足了。”
老人一句话,证明了我最初的猜想。我让自己冷静了片刻,然后好奇的问道:“你为何不过去跟他们见上一面?还是,只有我能看得见?可是,这没道理啊!”
老人微笑着摇摇头,“我过不去,他们也不能过来。”
我更糊涂了,“为何你过不去?他们又不能过来?”
老人还是笑笑,“大概就是以前听说的,他们阳气太重,这东西好像一直在将我推开,我要是强行过去,只怕很快就会像以前讲的那样,魂飞魄散。”
我茫然的站着,“阳气重?魂飞魄散?这也太……”不过,另外一个问题立即让我心里有些不爽,“你说他们阳气重,不能接近你,让你不得不躲着他们?那我呢?为何你并不怕我?”
老人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睛里似笑非笑。我有些无奈,“我没觉得自己阴气重啊……”
老人微笑着宽慰我,“你不用生气,其实除了你,我还可以与另外一些与我并无任何关系的陌生人见面,他们也能见到我,只是并不知道我只是一条出窍的魂魄而已。”
老人这么讲,我更茫然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人摇摇头,“我也不懂了,只是但凡陌生人近前,我都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可是一旦熟识的人,我立即有种立时就要烟消云散的感觉,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就想逃离……”
我默默站着,心道:“这么说起来,鬼魂是无法与熟识的人面对面的?莫非正因如此,我们才总以为世间并没有鬼,而事实却是,我们周围走满了陌生的鬼魂,只因我们与生前的他们并不相识,所以意识不到他们其实已经不在人世?”
转念再想,“可他们为何不能与熟识之人面对面呢?这是谁为了不让鬼魂现象被识破,而特意定下的游戏规则?还是另有什么原因?若是前者,那订下这游戏规则的究竟是谁?若是后者,这其中隐藏的原因又是什么?”
正感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个更大的恐惧袭上心头,“我刚才分明已与韩可的灵魂见过面了,她当时一定是不惜魂飞魄散而与我强行见面,那么她现在……”
想到这里,我整个人仿佛陷入冰窟。我看着那气定神闲的老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现在能够知道,如果不幸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你将去哪吗?”
老人认真的想了一下,他的表情让我有了一些希望,至少他让我感觉,对于将来灵魂的去想,他仿佛是有一些了解的。
过了一会,他平静的跟我说:“许多人都说天堂好,但我饶三华自知生前做过几件恶事,所以天堂我也不想了。至于地狱嘛,人家讲得挺可怕的,我也不去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转世投胎,再年轻一回……”
我茫然的看着老人,“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自己灵魂的去向,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老人点点头,“我哪知道啊?活着都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何况现在?!”
我满心失望,但无论如何,既然存在“魂飞魄散”的现象,那只要灵魂完整,未曾魂飞湮灭,那就一定能去什么地方?可是,灵魂归处到底何在?
我并不知道韩可消失的刹那,究竟只是灵魂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真的已经魂飞魄散?这让我不敢往下想。
那一刻,我其实很想看看,老人最后究竟是以什么的方式消失的;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老人能够最终回到他亲人的身边,放下对子女们的成见,开心惬意的再活许多年。
迟疑片刻之后,我又问老人,“您觉得,如果您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那就真的可以留得下来么?”
老人笑着摇摇头,“这我没办法!”说着,用手指指急救室,“我当时人好好躺在床上,不知怎么的,原先感觉到的所有的痛苦就消失了,然后人就飘了起来,好像一下子挂在了吊灯上。我还可以看得见自己躺在床上,老得不成样子了。紧接着就像被什么东西推到了这里,多半就是人家常说的阳气吧。那里阳气重得很,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这里,想过去也过不去了。”
我皱皱眉头,还没开口,老人又接着说道:“后来我就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事了,索性就在这看着等着。我知道里面的人在抢救我这把老骨头的身体,如果抢救过来了,那我可能又能回去了,但如果不行,我这灵魂没地方住,自然就得走了。”
我默默点点头,迟疑半天,才终于勉强问道:“那么,如果还能找到别人的身体,你会……”
话说一半,我说不下去了。老人却笑了,“你说的是借尸还魂啊?哈哈!”老人笑声很爽朗,“小伙子,应该没那么简单!反正活人的身我是上不了,”老人说着,又朝我狡黠的一笑。他这一笑虽然带有玩笑的意味,却让我身上一冷,这位明显是在玩笑的暗示我已经尝试过要上活人的身,其中对象很有可能就包括我。
老人见我表情,脸上笑意更浓了,“至于没生气的人了,上了也没意思,估计也活不过来了,你说是不是?”
我有些尴尬,真不知道这老头儿的话有几句是真,几句纯属玩笑。
老人却接着说道:“当然了,如果找到一个年轻的身体,可以让自己再年轻一回,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干笑了两声,“老人家真会开玩笑!”
老人摇摇头,仿佛是在认真思索,“当时借尸还魂这事多半也不是古人说着玩的,这肯定也有他的道理,容我想想……”
我情不自禁的倒退了两步,“这个……这个……”
老人却自顾自说道,“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比如有人正在挣扎着,出窍的灵魂已经不耐烦的走了,或者魂飞魄散了,那抢救过来的身体不就空了,这样一来,其他的孤魂野鬼是不是就可以去借宿他几宿?”
我尴尬的笑着,“这个……这个再商量……”一面心不在焉的说着,本能的转头看了一眼急救室。
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闪过。
韩可。
我想,当初韩可如果为了与我见面,已经令自己魂飞魄散,那么她身体即便已经被抢救过来,那也一定只是行尸走肉。若真如此,是否真的会被别的身体未被抢救过来的鬼魂强行占据?
这样想着,我心里越来越怕,同时也怕鬼魂还懂那么一点“读心术”,从我这里第一时间获取了韩可的讯息,提前等在韩可正在被抢救的身体旁。
想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韩可求助的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绝望。未想正在出神之际,忽然感到喉咙处一紧,仿佛咽喉部位被一双手紧紧掐住,渐渐喘不过气来。
我拼命挣扎,想要摆脱那双手,可是怎么都甩不开。我意识到有可能是那自称名叫“饶三华”的老人鬼魂想上我身,可我不明白他力道为何竟能这么大。
我只感到一阵阵的窒息以及头晕目眩,想喊救命也没法出口,渐渐的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