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小路被村民们挤得水泄不通,仿佛一场在夜里举行的庙会,只是来往的人,神情里都带着惶恐。
家里有孩子的,都抱着孩子纷纷上山来避难,没孩子的反正也已经睡意全无,也跟着赶上山来。
不止大神们的庙宇里热闹非凡,即是沿途各种供奉山神、土地的小庙宇中,也四下里全是人头。
那山路原本狭窄,逆流而下更显艰难,我只好从后山走,这里虽也有些小庙宇,但地处偏僻,显得非常冷清。我总算是从这里下了山,然后淌河过到对山去。
一路上,我跟代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大概因为手机一直保持着通话,这一路上总算没再遇到鬼灵的阻挠。
较之对面山里的热闹景象,这座山里则安静得只有风声和虫鸣,偶尔则会有小蛇和蜥蜴从草间蹿过的滋滋声响。灌木丛中,则不时可见一些绿色的小眼睛紧盯着你走了一程又一程。
到达半山时,我发现老巫师的房门紧闭,不过隐约的可见一点灯光。透过门缝,我见到那屋子的油灯下坐了一个人,正戴着老花镜在看书。
不过这人并不是那位姓吕的大巫师,而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姓赵,我经常在村子里撞见。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夜班三更的在这里看书,心怀疑虑,敲了敲门。老赵似乎被我敲门声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看着门,故意大声喝道:“什么人啊?”
我隔着木门说:“我小刘啊,给大家发药的那个刘宇。”
“哦……”油灯之下,老赵神色缓和下来,“小刘医生啊?你怎么大半夜的还来发药么?不过,这里好像不需要,你快回吧!”
我忙说道:“不是,我来这不是发药,我是在找吕大爷的。”
老赵摘下老花镜,走过来开门,一面跟我说道:“老吕不在家,走亲戚去了。”
“走亲戚?”我脱口问道,“吕大爷还有亲戚?”
这时,老赵已经把门打开了,对我客气的笑笑,手里提着老花镜,温和的说:“老吕被他亲戚给接走了,说怕人不在家,山里的野狼会来屋子里做窝,让我过来帮着守一守。”
我急了,“真走亲戚去了啊?那得多少时间才能回来?”
老吕想了想,“少则个把月吧。老吕自己很少下山,每隔两三年,亲戚来接一次,一走都得个把月。”
说完,老赵好奇的问我,“怎么,你半夜找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原来老赵白天黑夜待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村子里发生的事。我忙把知道的都跟他讲了一遍,不过我只说这事来得有点邪门,想请教下吕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老赵走出房门,对着那些黑漆漆的大山看了半天。两座大山之间毕竟有些距离,那边庙宇群里的嘈杂,不可能传得过来,不过山里隐约可见一些灯火在闪烁,这是平常见不到的景象。
老赵相信了,虽然他自家没有小孩子,不过想到村子里发生这样的事,还是有些着急,慌着就要跟我下山去。
我问他有没有吕老巫师的联系方式,他说没有,他亲戚也联系不上。
我着急的道:“这可怎么办?”
老赵有些好奇,“你一个医生,怎么也会相信这些?”言下似乎还有一句“这太不像话了”的怪责。
我无奈,“我也不是坚持相信什么,或者不相信什么,我只知道现在大家都有麻烦,而我的医学知识帮不上一点忙,所以想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来化解这麻烦而已。”
老赵点点头,说:“好,你先别着急,我平时和老吕关系要好,我来想想,如果这事给他撞上,他会怎么处理。”
他一面说着,自己打开一个像是卧室的房间门,走进去了。我转头看对山庙宇群背后往再高处走的山上,许多黑色的山雾依然在飞速的聚散,变幻莫测的样子。
老赵在那卧室里半天没出来,我跟着走进去,才知道他是在翻箱倒柜的寻找用得着的避邪之物。
我见那屋子极小,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就是一个很旧式的那种木箱子。箱子没上锁,老赵把它打开来,可惜里面也只是一些老人平时所穿的破旧衣服,此外并无它物。
桌子上堆满一些五颜六色的旧布条,撩开布条,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旧铜铃露出来。
老赵叹了口气,将铜铃拿在手里,“大概,只能试试这个了?”
“铜铃?”我有点不明就里。
老赵点点头,“有次我来找他聊天,夜深回家时,他说这一路上有点吵,帮我赶一赶,当时就用的这东西。”
我还是不明就里,“一路上吵?莫非是有……”
老赵苦笑一下,“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自己是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只不过他说要赶,那就由他赶一赶,也没什么。”
老赵一面说着,已经握着铜铃出了房门,走到屋子外面的空地上去。
他将铜铃握在手里,神情肃穆,然后对着那些黑漆漆的大山摇了几下。那铜铃声不算大,不过音声非常悠扬,传得极为遥远。
起先我并不抱多大希望,可是说也神奇,随着这铃声传出没多大会,那对面大山里的黑色雾气,竟然国战散去了大半。
这场景显然也被老赵收在了眼底,他吃惊的与我对视一眼,然后接着对那大山摇铃。直到雾气散得非常稀薄了,这才停下手来。
我忙打电话问代苑,她说隐约似乎听到一点铃声,而且山里雾气确实已经散了。
见到问题缓解,我稍微放下心来。老赵则显得很是得意,他说这家伙果然厉害,鬼灵闻风丧胆啊。
我问:“这也是一件用来招魂的法器么?”
老赵一脸惊恐的看着我,“招魂?你想把它们给照过来啊?这一看就是用来驱鬼的啊。”
我说:“哦哦,对的。”
老赵说这些好,跟老吕学了点法术了。一面说着,就顺便跟我“鬼普”了一下。
他说,听吕老巫师年轻时讲过,说这鬼灵啊,它们大多害怕金属的声响,所以古来驱赶邪灵,都免不了要用些铜器、铁器什么的,并说古时鬼灵众多,但正因为后来金属器物用得普遍起来,寻常老百姓家里也能找出个锅铲、锄头什么的,于是鬼也就出没得少了。
老赵一面说着,一面感慨:“现在高科技越来越发达,鬼灵们躲得更深了,大概只有怨气极得太重的,才会冒着被现代科技产品激得魂飞魄散的危险,来人群里,尤其是城市中徘徊。”
两个人聊着,老赵进去跑了一壶绿茶出来,正打算跟我就鬼灵问题,痛痛快快聊上一宿。
没想他茶水还正烫着,对山迷雾又重新凝聚了起来,隐约似乎可听到鬼哭狼嚎之声。
我还没打电话过去,代苑主动联系了我。她说:“山里有许多野狼在哀号,好像还有女人的哭声,但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我问:“大家还在山里么?”
代苑说:“现在根本已经走不了了,绕来绕去,又回到原处……”
紧接着,派出所老杨也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的同志都在山里迷路了,只怕天明雾散之前出不来了。
老赵握紧铜铃,用力摇晃。可惜这一次已经无济于事,他直折腾到筋疲力尽,满头大汗,那山里的黑雾依然越来越深。
他刚心怀侥幸的问了一句:“那些东西,会不会就是寻常的山林老雾?”忽然对面山上出现些奇怪的东西在闪。
只不过这一次,我们看见的已经不在是人间灯火,而是那种蓝幽幽的鬼火,忽闪忽现,异常诡异。
这样一来,老赵也没办法了。他又回大巫师的房间里去翻腾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无所获的走了出来,无助的看着我。
“真的什么法器也找不到了么?”我着急的问。
老赵点点头,“只有些旧书了。”
“书?”我眼睛一亮,心里闪过一个非常魔幻的念头,“不会就是那些传说中的魔法书,驱魔书吧?”想着,自己也钻进大巫师的房间里去。
在屋子的桌子底下,我们果然发现了一堆用一块褪色的破布包裹起来的旧书。
我将那堆书搬到油灯下,一本一本仔细翻找,心里莫名的振奋不已,总觉得将有一本写有民间法术的古老秘籍,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
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遗憾祖上从未给我留下一本半卷的神奇密谱,弄得我每想讲话的时候,总因缺少货真价实的谈资,而屡屡被朋友们鄙视。这下好,我手里也总算也有硬货了。
可是找了大半天,除了几本被蛀虫咬得满目疮痍的清诗和语录之外,我什么都没找到。
我们又没辙了。
老赵挠着脑袋,“魔,那山里肯定有魔!”
我一怔,“魔?你怎么知道的?”
老赵恨恨的道:“如果只是个把鬼灵,处理起来哪会有这么麻烦的?鬼麻,鬼麻,鬼中处理起来最麻烦的,那当然就是个‘魔’了啊!”
我:“……”
心想:“大叔啊,有您这么望文生义的么?仓颉知之,会不会哭?”可是再一想,其实人家也没说错啊,鬼之麻烦者,不也正是这些可以成为形体的魔吗?
不过想归想,我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没什么实际意义。
这时电闪雷鸣越来越厉害,眼看大雨就要来临,这一带最怕暴雨,时不时的就会有山洪暴发,如果那时大家还下不了山,那就鬼祸换天灾了。
我问老赵:“你再想想,吕大爷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驱魔办法?”
老赵苦着个脸,“魔是驱不走的,只有小鬼,才能驱赶得动。”
我说:“不会啊,美国有个电影,叫作《驱魔人》什么的,可见驱魔还是有先例的。”
老赵说道:“那是洋魔吧,不清楚了。反正我们这的魔,不是用‘驱’的。”然后他问我,“电影里,洋人怎么驱魔的?”
我为难了,“其实我也没看过,不过听说是等恶魔附体后,被附体者趁意识清醒时,自己选择自杀,跟魔一起同归于尽。”
老赵叹息,“既然是魔,只怕他换个身体,不又回来了?麻烦,真的很麻烦!”
我问:“你有没有见吕大爷举行过什么驱邪的仪式?”
老赵摇头,“年轻时他天天装神弄……呃……我是说,他反正那个时候看上去很像回事,好像真的每天都在抓鬼,但其实是耗子都没见他抓到过一只。”
我有些迷糊,“年轻时?那老了呢?”
老赵苦笑一下,“老了?老了不就糊涂了嘛?成天说话不着边际的,偶尔清醒过来,也倒能给人叫个魂什么的,不过大部分时间不是坐着晒天阳,就是躺着睡大觉了。”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问道:“叫魂?他到底是怎么给人叫魂的?”
老赵茫然的摇摇头:“具体怎么叫魂,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以前有个叫魂法器,不过后来没了。”
其实我也明白,即使那招魂法器在,只怕当此之时,也派不上用场。这样一来,我们可就完全无计可施了。
老赵努力回忆着,说:“老吕年轻时,曾经跟我讲过,说无论是魔还是鬼,它们平时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除非天地之间有了极重的怨气,那样就会凝结成形,化归化魔。”
我点点头,“必然只能是怨气么?”
老赵想了想,“不止。”
我眼前一亮,“那还有什么?”
老赵说:“还有就是一些很执着的心念,不一定是怨,也可以是……”
“**?”我好奇的问道,“没有仇恨与怨的**,处于极重的时候,也会化魔化鬼?”
老赵点点头,“没错。所以许多仪式,就是用来满足邪灵**的。”
我无奈了,“这魔显然对人的下巴感兴趣,可我们总不能拿下巴给它祭祀吧?”
老赵陷入沉思,“你说,他为何偏生对人的下巴感兴趣?莫非……”
“莫非什么?”我心上一紧。
老赵捻着胡须思考:“我知道江浙和闽粤一带,都有椒盐下巴这道美食,莫非,这魔原籍那些地方,而食欲极盛……”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这应该是一次复仇,这魔很有可能是一只鸭魔,它是用这种方式在向人类复仇。”
我彻底绝望了,知道求助这位大叔真的有多不靠谱。我给代苑打电话,“你把耗子……呃……我是说,你把冯浩的号码给我。”
代苑语气冰冷,“删了!”
我说:“你别闹了,我真找他有事!”
她说:“我没闹,那号码留着没用,前两天刚删了,这有什么疑义么?”末了又没好气的问道,“这个时候,你找他做什么?”
我已经满头大汗,“我想向他讨个主意啊!”
代苑冷笑一下,“这么大人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别一有事就找他!”
看来代苑是真将耗子号码删了,否则任是蛮横无理,这种时候,她也不敢儿戏的。
我跟老赵说:“不行,我们必须举行个仪式,不过不是驱魔。”
“不是驱魔?”老赵不明就里,“那是什么?”
“请神啊!”
我原以为此话一出,老赵肯定举双手赞同。毕竟小孩子们身在庙宇,就可以安静下来,可见神灵确实是对鬼灵们有所威慑的。
可是老赵一听,就不自禁的摆了摆手,“老吕年轻时曾跟我讲过,他说千百年来,鬼灵一直存在,可见神灵也不像将它们赶尽杀绝。可见天道之宽容,正在于视六道众生皆为平等。”
我有些茫然,“吕大爷真这么说过?”
老赵点点头,“是啊,他还说,神灵之存在,其实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何况……”
“何况什么?”
老赵强调道:“这倒是我个人的想法啊。我想涉及到魔,神灵或许也想给个面子吧,又或者,连神灵都嫌处理起来太‘麻’烦吧。”
我又无语了。不过紧接着,我想起了遭遇“鬼抬轿”时碰到的女鬼,忽然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