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得厉害,难辨昼夜。官道虽不甚泥泞,却也积水颇多,历年来这个时节向来是少雨的,这突来的雨,令人猝不及防,沾湿了粗布的衣裳,浸透了茅草的屋顶,本就不甚温暖,今已是透骨的湿冷。
行进的行伍,穿越着似乎无尽头的雨幕,静谧的,相较嘈杂作响的雨水,队列中的士兵无声响,只沉默着前进。有马蹄铁松动的战马踉跄的险些倒地,惹得马上的人脸色难堪,在旁人的帮助下,才堪堪稳住了马匹,随性的铁匠忙跑步过来给战马钉上临时的脚掌,除了战马的嘶啸,队列依旧没人言语。
追随鲁匡恒征战十余载,已历战事百余,然而此次远赴西疆赵元建总隐约感到心慌,或因此去路途遥遥风物不识,漫漫行军,怕是只有新入列的才觉得热血充沛,当前方战马失蹄时,赵元建方从失神中回复。雨水当头浇灌着,回过神来,方才感到周身的寒意,心头充满了因天气所致的阴郁。
“宣子,这些年辛苦了。我鲁家子弟众多却没几个能堪大用,也只你一人随我征战,此次若战功有成,我也在皇上面前给你邀功,咱也来个举贤不避亲。”历战颇多,鲁匡恒已显老态,对随己征战数年的子嗣,虽对其功绩不满意,却也只得尽父辈提携之事,终究这是自己至亲的骨肉。
“父亲,你知道的,行军统兵原非我愿,只望于洛城逍遥快活而已。”对父亲的好意,鲁宣着实是拒绝的。
隔着彼此的战盔,看不清表情,父子二人却完全清楚对方的的情绪的。鲁匡恒立马驻停,调转战马与子相对,鲁宣随之也驻足原地。队列前行照旧,从父子二人身旁次第而过,两人久不言语,雨水如瀑顺战甲而下,汇流而落,溅起地面一片水花。
“也罢,随你去了,我鲁家世代从军,怕是从此断代了,打完这一仗,我也该是解甲归田了。”
渐渐隐在了雨雾中,父亲苍老的身躯瘦削如嶙峋的枯松,鲁宣眼眶湿润了,暗下决心,此战必保父亲身全,这是为人子的责任。
雨中暴涨的洛水,一改平时的平静暴戾如猛兽,似要吞没四野,近岸时,河水涌起巨浪拍打沿岸的树木岩石,声如惊雷。
肆虐的风雪止了,于准备逃离是非的百姓来讲是件好事情,然而不幸的是,绕过一座巨大的山丘,一队轻骑占据山坡居高俯视着不成行列的人群。
一位老人央求放行,换来的只是被刀锋透体的剧痛,鲜血浸入积雪,留下深红的斑块,迅速失去灵光的眼睛尚充满期望等待士兵的开恩放行。如同两军对垒时冲击的战鼓声,骑兵猛扑向面前的人群,一时间此地变为了刀光剑影的屠戮场,血花飞溅汇聚成一片流动的红雾。
壮年人勇敢的挡在家人身前,以血肉之躯保家人一时之生命,几位母亲抱紧襁褓中的幼子,目光坚毅,没有恐惧,不见了柔弱,刀锋落下时执刀的士兵眼神中闪过了不忍,表情痛苦狰狞中挥出手中的武器,母子瞬间殒命,士兵前冲的攻势迟滞了,恍惚中看到自己母亲在远处朝自己挥手,耳畔仿佛响起启程前母亲充满关怀的鼓励,下一秒士兵就没机会继续听母亲的话了,流民的血性被突如其来的屠戮激起,一拥而上竟抢夺了数杆长枪,士兵们倒下了,有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有初次上阵的少年。
流民汇聚的力量也是可怕的,人数居劣势的轻骑最终抛下十几具战友的尸体以及几匹受惊的战马狼狈逃离,流民们没时间安葬先前还活着的同路人,人们明白没了防护自己这一群了便是待宰的羊羔,而受挫的军队必定还会复来报复,目前紧要的是思考如何活下去,而不是让百余亡人体面的埋葬。
“兄弟怕死吗?”满脸鲜血的汉子询问身边看似瘦弱此时却也满身血污的男子。
“方才我已死过一次!”
“战?”
“誓报此仇!”瘦弱男子咬牙切齿,仿佛欲咄人而噬。
“众兄弟!愿意做一个懦夫吗?我们的亲人死在身畔,我们无能为力,何不回到城中与孟将军并肩!为我们的亲人复仇!”中有人压抑不住怒火,登高疾呼。
“我知道,我们没有武器!但,逃是死路一条,殊死一搏才不枉此生!”太过激动,声音变得嘶哑了,照旧没有停下,因为满腔的怒火需要发泄。
“不怕死的,随我杀回城去!”
“杀!”
“杀!”
……
“为亲人报仇!”
“报仇!报仇……”
没人退缩,人群奇迹般地调转方向,往之前拼死逃离的城行进。
白塔寺,旧朝首迎佛经之地,新朝对宗教的推崇于旧朝有过之而不及,此照旧是人均熙攘香火旺盛。
一间隐在松间的佛堂,木鱼声远远地都可听闻,佛堂内一老僧闭目打坐,唐枫与之相对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眼睛看着经受过无数击打的木鱼,落槌之处已深凹。
敲击木鱼的声响渐歇,老僧缓慢地睁开眼睛,一小沙弥恰到好处的递上茶水,僧人接过来微抿一口。
小沙弥也给客人倒了一杯清茶,这才转身离去了。
草原马背上生活的民族终归是喝不惯这茶的,对他们来说烈酒才是世上最美的琼浆,唐风仅是礼节性地浅尝辄止。
“施主,第一次来此吧。”老僧语气平静,眼睛只是淡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是,前路迷茫,来此讨教。”唐风语气诚恳,幼年时父亲对修行之人也是敬重有加,全然不同于其他草原汉子对于此等人士的漠视。
“佛家讲究随缘,缘至即可,施主莫强求。”
“佛祖对复仇如何看待。”
“入世之事,佛不过问。”
“家破国灭之恨呢。”
“佛国居四海之上,无怨无恨。”
唐枫端起茶又饮了一口,也觉得茶香沁心了。
“我若杀你呢。”
“引颈待屠。”
“大师不惧凶杀恶事扰了佛门清幽?”唐枫眼神锋利如刀。
“事出皆有因,凡事皆从六道轮回。”
“我倒也想如大师这般看破生死顺应轮回。”
大师古井无波的眼底闪过微不可查的波动:“施主尚入不得佛门。”
“何故?”
“凤凰死而涅槃,佛祖冥思顿悟,施主尘心过重尚不可重塑再造。”
“可否因杀戮而不得佛门接纳?”
“施主,立地可成佛,众生一视同仁。因恨成殇,仇恨消弭施主便可入教,因势利导,切莫急功近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