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城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紧紧的贴在眼前,阻挡住了他的视线,可是他却几乎不能伸出手去将头发理顺。他忽然觉得,那个战甲后面的人只用眼神就将他的身子定在原地,而魂魄也被从躯体中抽离,像是千斤重物压在肩膀上,几乎压垮的他的身子。他知道他只要收回目光这一切都结束了,可是他却做不到。他猜到那人的身份,除了盘踞在江南秦城中的那头狮子,谁又会有如此锐利的眼神呢?他们背后的国家是盟友,不是君臣。萧衍城不能屈服。
“真是个倔犟的孩子啊!”陆嵩阳忽然低低的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可是下一秒他却弯身抓住挂在马上的腰刀,腰刀出鞘时,像是一匹白练横立于昏暗的世界之中。一道霹雳在陆嵩阳背后炸响。
萧衍城刚刚放松的身体却因为陆嵩阳伸手抽刀的样子再次绷紧,回复对身体的控制,他几乎是本能的去摸腰间悬挂着的腰刀。萧衍城握住刀柄,冰凉的刀柄瞬时使他灵台清明。他握着刀,却没将刀抽出来。
陆嵩阳高声吼叫,腰刀在半空中虚斩,最后变成以刀面敲着这胸甲。而他身后数百禁军精锐亦随之抽刀击甲,杀伐之气勃然降临。
萧衍城面上闪过一丝红光,握着刀的手微微发热。腰刀在低声的鸣叫,不知是因为他握刀的手轻微颤抖造成的,还是那个居住在腰刀中的灵魂在吼叫。
刀柄越来越烫,萧衍城几乎握不住他。而他的脑海再一次混乱起来。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感,他也克制不了那个脑海中一直大声吼叫着‘拔刀’的声音。
萧衍城紧紧的咬着牙,刀鞘振动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几乎握不住它了。他分明听见愤怒的龙吟声响彻了天地,可是他还是咬着牙将怒龙关在刀鞘里。
被关在刀鞘中的利刃在锋利,始终不过一把烧火棍而已。
“想不到国主能在这样的雨夜亲自接见我们的二皇子殿下,真是受宠若惊!”轩予忽然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他拍开了萧衍城握着刀柄的手,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声音清澈,礼仪一丝不苟。不像是刚才的醉鬼模样,分明是一代名臣的风度。
肃杀的气氛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打断一样,敲击胸甲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陆嵩阳将腰刀归鞘。说道:“还望贵客海涵,若不是这可恶的天气,我定会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庆祝我们亲爱的贵客上门!”
“不用了,”萧衍城将湿润的头发捋到脑后,抱拳施礼说道:“这样的迎接方式??????已经足够了!”他的面色铁青,声音也有些颤抖。
陆嵩阳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打量起眼前那个浑身湿透,样子有些狼狈可是气质却依旧卓然的萧衍城,面甲后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他将腰刀从马背上摘下,凌空扔了过去。“秦城不像是岭阳那般富裕,没什么好送给贵客的,我这把刀也算是好刀,全当是送给贵客的见面礼!”
虽然隔着层层的雨雾可是萧衍城还是瞧的真切,这把带着鞘的刀来势汹汹,他可以肯定,就是一匹战马站在这里如果被它砸中,说什么也得躺在地上。可是刀就在眼前了,说什么也得接下来,萧衍城只得在心中期盼,这把刀上最好没带着它主人气势上那般恢弘的力量。萧衍城脚尖后掠,纳气入腹,准备硬接下这把刀。
可是刀停在萧衍城眼前,前一刻他还带着万钧之力飞掠而过,而转瞬它又像失去力量的飞石一样,径直落向了地面。
刀柄没入青石地面约莫三指宽,在地上发出嗡鸣的声音,同时上下摆动。
萧衍城微微一愣,片刻后面上浮出一抹自嘲的苦笑。伸手拔出刀,刀从木质的刀鞘中出鞘的瞬间,像是一股凉气冲了出来。冲击着人的手掌。
“是柄好刀,”萧衍城听着清亮的嗡鸣声,再次施礼说道:“谢国主赐刀!”
坐在马上的陆嵩阳半响没说话,忽然高声的笑了笑,拨马走了。乌黑的战马载着陆嵩阳跑了好久,小巷中还能清晰的听着他的笑声。
甲士们亦随之撤离。马溅清雨,飞驰而去。
萧衍城看着他们远去,小腿忽然一麻,摔了下去。若不是后面的轩予及时的扶了他一把,想必他会狼狈的躺在雨水里。
萧衍城此时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像是几百年没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看来真正的你也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强大!”轩予说这,伸手捡起从萧衍城手中滑落的腰刀。“别乱扔啊,虽然比不上你腰间的名刀可是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萧衍城抹了把脸,看了看腰间的腰刀。遣散了周围的护卫,靠在马车上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胆子很小的,只是天下没有给我们这样胆小的人留活路,所以我要装作强大的样子,想必你会理解我吧?”
轩予没说话,轻轻扶起萧衍城腰间的腰刀。刀柄是的装饰极其考究,刀柄此时退去了刚才的炙热,又重新变回一片冰凉。
“怒龙!”萧衍城翻过刀柄给他看另一面,两个细小的字体刻在刀柄上。“我母妃送我的刀!”
轩予点了点头,放下刀,可是他浑身忽然一怔,他忽然想起曾经发生在这个皇子身上的事,他诧异的回头望去。萧衍城手指正在摩挲这刀柄上的铭文,若有所思。
“每次看着它都觉得是无言的讥讽,我太懦弱了,甚至不敢拔刀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长桌,长桌上平铺这一张地图,细腻的黑线和文字,将大陆的万里河山描绘在上面。不过那用粗毛笔沾着朱砂在地图上标志的一道又一道箭头,却破坏了地图的美感。像是血液一样的颜色,冰冷和狰狞。
陆嵩阳坐在长桌的一端,伸手披着一件狐裘披风,通过披风的缝隙可以看到内里是一片雪白。贵为一国之君的陆嵩阳竟然只穿着里衣就出了寝宫。
陆嵩阳眉毛紧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不耐烦的敲击着长桌。像是钢铁一样的手指敲击在桌子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长桌外围,无数的黑甲武士矗立,他们栖身于帷帐之中,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们同一的背对着陆嵩阳,手紧紧的握住刀柄,像是随时都能长刀出鞘和来犯者一战。
忽然大殿远方传来一阵铁甲摩擦的声响,一个黑甲武士从帷帐外钻了进来。那人一声不语走到长桌前,摘下头盔后单膝跪倒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扫进羊毛地毯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林厉之参见国主,愿国主永享福寿。”
陆嵩阳闻声抬起眼皮,疲倦的挥了挥手,算是回应。“你看看吧,刚才三百里加急的信冲进寝宫!”
地图旁摆着一份由火漆封盖的信,此刻火漆已经被拆口,信封出露出一角信纸。
林厉之快走几步拿起信封,雪白的信纸从信封中滑落,林厉之定睛一瞧,眉宇不由的一震。
“西唐国求援?”
“嗯!”陆嵩阳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抽出宝剑,以剑锋在地图上一指,赫然是两道红箭头一起指向的方向。那片区域上用重墨书写着三个大字:“西唐国”。
“三个月前,晋国和东楚国就给我发过国书,希望我与他们一起讨伐西唐国,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他们动手动的竟然这样快。”
“晋国和东楚国吗?”林厉之眉毛皱起,国书之事他作为南秦国的上将军自然是清楚的,可是起初他们一直认为两国不过是想要借助南秦国向西唐国施压,而他们自然也从未想过两国竟然会真的向西唐国进攻。
“西唐国势弱,自然是无法抵挡晋、北楚两国的联军,只怕战事会出现一边倒的情势,只是,”林厉之说道此处微微一顿,忽然试探般的问道:“此事三王爷知道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不我这刚接到消息不久内监就进来说三弟求见,我让内监随便编了个理由把他拦在崇阳宫外了,不是我不愿见他,实在是他的性格,”说道此处陆嵩阳就停了嘴,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今夜传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见解,我想听听抛去私情,我到底该怎么办!”
林厉之微微一愣,忽然跪倒在地,低声说道:“臣斗胆进言,若有不妥当之处还望国主见谅!”
陆嵩阳把他从地上搀起来,按在椅子说道:“但说无妨!”
“臣想知,盟国北凉国对此事的看法?”
“北凉国吗?”陆嵩阳苦笑一声说道:“我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的看法,不过依我对那个老狐狸的了解来说,我猜他一定会起兵呼应二国,以图分一口西唐国的利益!”
“这就是了,国主,”林厉之抬起头,直视着陆嵩阳的眼睛低声说道:“三国都打算对西唐国动手了,此刻他们就是盟友,他们会将阻止他们瓜分西唐国利益的绊脚石一一碾碎,我国也不例外!”
“我国也不例外吗?”陆嵩阳手指敲击着长桌,令人心乱的响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林厉之凑近长桌上的地图,略微扫了眼地图,忽然伸手一指,说道:“前线斥候急报,晋、北楚两国联军在此地留下了重兵,用处不明!”
“长风关?”陆嵩阳看着林厉之手指的那个地方,声音有些发涩。“攻破长风关,就可以进入林西走廊,绕过青枫浦,急行军七日便能兵临秦城了吗?”陆嵩阳说这,用手指沿着自己说的位置一路滑过,最后停在自己所住的秦城。
林厉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如果我们和我们的盟友北凉国再加上西唐国,以三国之力我们,未必会败于晋、北楚联军啊!”陆嵩阳忽然抬头说道,眉宇间闪过一丝精芒。
“这个计划是决计行不通的,想必国主也早已知道了,这个计划七岁小孩都会,可是为什么陛下现在才说出来,”林厉之声音有些苦涩,他伸手摸着大陆一杯那片空白的疆域低声说道:“这是乱世啊,这世上不只我们一家啊!”
“所以我们的盟国北凉国不会帮我们吗?他怕我们五国混战加剧内耗,到时候会被外陆人占了渔人之利吗?”
“国主英明!”林厉之跪倒说道。
陆嵩阳膝盖一软坐倒在长椅上,手指用力,灰白的桌面上,出现五道浅浅的手印。
陆嵩阳从怀里掏出一只紫檀木盒,木盒不大,约有两个巴掌大小。打开木盒后,几个各式各样的兵符躺在盒底,它们身上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陆嵩阳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眼眸紧紧的盯着盒底。许久之后他长叹一声,将一个虎形虎符拿了出来,丢在桌子上。虎符掉在桌子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去吧!”陆嵩阳低下了头,声音低沉,神情异常疲惫。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多岁一样。
林厉之愣了愣,半响之后才从桌子上抓起虎符。他跪在地上,双手捧过头顶,说道:“必不负国主厚望!”
陆嵩阳没去看他,远远的朝他挥了挥手。
林厉之从地上站起来,低下头,倒退的走向帷帐的尽头。
“等等!”陆嵩阳疲惫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林厉之以为他后悔,忙抬起头。第一次,他觉得的那个上半夜还和自己披甲上马的男人确实老了,眉宇间细碎的皱纹和满头灰白相间的头发,在无言叙说这流光作用在男人身上的痕迹。
“怎么也要把他的人头给我带了,我想看看!”陆嵩阳的声音有些低沉,又有些困乏。
“是!”林厉之愣了愣,抱拳说道。
陆嵩阳挥了挥手,让他出去。殿外忽然隐隐约约响起一阵笛声,那笛音似悲似泣,林厉之隐隐约约觉得似曾相识的声音。那是三王爷陆嵩豹的笛声,笛曲叫《待人归》,是西唐国的地方曲。风从帷帐外吹来,帷帐摇晃,满城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