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二十五年前,正值一九八四年春节,冉光荣一家准备好好过一个年。他母亲准备的年货,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丰富充足。一家人都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和喜悦中。
这几年,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一年比一年富足,他母亲心里的喜悦挥之不去,她不顾自己日复一日的病痛,支撑着亲手准备了从未有过的丰富年货:腊肉已经熏制好了,黄亮亮油汪汪地挂在墙上。香肠也熏制好了,稍微清洗一下就能下锅。豆腐推了两磨,打了满满两大锅,足够吃到正月十五。豆芽也生了满满一筲箕,正养在暂不生火做饭的那口大锅里。海带提回来一大捆,腌鱼在晾衣绳上挂了一溜儿,上好的老白干也打回来了,装满了一大瓦罐。烹炸煎炒都离不了的黄亮亮稠乎乎的菜油,也打回来满满一壶。还有其它需要在过年端上桌子的,她都考虑得滴水不漏。担心过年用的杯盘碗盏不够用,她还特意买了一副白得耀眼的瓷碗,一副滑溜溜的筷子,十个光闪闪的盘子,八个亮晶晶的白瓷杯子。另外,她还专门让女儿去商店里买了些花生、瓜籽、核桃、糖果、苹果、雪梨之类的零碎吃食儿。本来,她自己也可以顺便采买这些东西的,但她特意派女儿去买,这就意味深长了。她是个细致人,平常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可这个春节,她却准备得格外富足。
这个春节,冉光荣母亲之所以准备得这样隆重,考虑得这样细致,是因为冉光荣姐姐的对象要来吃节。我们这里,习惯将新女婿过年过节拜见岳父岳母叫吃节,一年之中三大节,端午、中秋加春节,新女婿都要去女方家吃节。一般来说,新女婿至少要吃够三个节,才能得到女方婚娶的许可,也就是说,至少要在岳父岳母家走动一年,才能提出结婚。
他姐姐叫冉光洁。自古僻壤出英豪,从来穷家出娇女。而且,江东县处于渝东地区,又是三峡库区,长江三峡地区独特的水土气候,孕育了无数美丽无比的娇女儿。
我们这些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时常自豪地想,东方美女数中国,中国美女数ZQ,ZQ美女数江东,江东美女数栖霞。这并不是我们从小就有家乡情结,也不因为我们是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要大吹大擂夸耀家乡的姐妹们。如果你是有心人,一定听说过前几年流行的“不到BJ不晓得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晓得自己钱少,不到解放碑不晓得自己结婚太早”的说法,ZQ美女的确名符其实。外地人一说起ZQ美女,我们江东县就会被一次又一次隆重推出。ZQ人一说起江东美女,我们栖霞乡怎么都绕不过去,都晓得我们栖霞乡是名符其实的美女之乡。不说别人,就说年方十八的冉光洁吧,那真是出落得要条儿有条儿,要盘儿有盘儿。由姨妈做媒,冉光洁与她姨妈家那个村子里的周大虎在十月间就订了亲。她母亲对周大虎很满意,小伙子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身体健壮,仪表堂堂,见人先笑,笑中还带着一点羞怯,一看就是个和善诚实的小伙子。
那个年代,农村招待女婿,那是大事,都是慎重又隆重的,要提前作认真细致的准备。那意思很明了,女儿今后就是女婿家的人了,女婿走丈人家,丈人家一般都是不敢怠慢的,怕今后女婿家以牙还牙虐待女儿,所以,新上门的女婿,一定会得到丈母娘一家人的盛情款待。加之还有一点,冉光洁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先出土的笋子先遭难,洗衣,做饭,喂猪,做针线活,她样样都拿得起。女儿为这个家吃了很多苦,母亲就格外疼爱女儿,甚至觉得对女儿有些愧疚,对未来的女婿自然就会格外热情。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冉光荣的母亲没能挺过这个充满希望的春节。隔春节虽然只一拃远了,但她愣是没有走过来。她的胃病是老毛病,都二十多年了,谁都没太在意,以为这老毛病怎么着也不至于要她的命,但就是这老得不耐烦老得让人忽视的毛病,偏偏就要了她的命。腊月二十六,村里有些性子急的人家灶房里,已经飘出了腊肉的浓香,她却在这天走了,那么急切,利索,好像只是咔嚓一声,她的生命就终结了,干脆利落地划上了一个永远的休止符。
那年,冉光荣十四岁。
二十五年过去了,母亲去世那天的情景,他仍然记忆犹新。
他记得,那天,天阴得特别厉害,天空整天都呈现出那种沉甸甸的铅灰色,他的脸可能也是那种沉甸甸的铅灰色,因为他看见父亲、姐姐、弟弟的脸上,都呈现出那种让人万分沮丧的颜色。他们的脸色与方山村上空的颜色,竟然惊人的一致。不仅如此,那天他们看到的所有东西,只要能够进入他们视野的东西,都呈现出那种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铅灰色。就连冉光荣最小的弟弟冉光耀也知道,这个家里没有了母亲,一切都变了,往日贫穷却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他忘不了父亲那中年男人特有的绝望凄凉的哀嚎,忘不了姐姐几欲气绝的哭声,忘不了年幼的弟弟趴在姐姐身上哭泣的样子,忘不了自己当时作为家中长子,顿失母亲无所依傍悲泪长流的情景。他更忘不了一家人对母亲悲苦命运的痛惜和怜悯,家中光景刚刚开始好转,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姐姐和他渐渐长大成人,地里收成一年比一年好,新女婿即将上门来拜年,可母亲偏偏没有福气,看不到这一切了,享受不了好日子了。这些情景还是那么鲜活地镌刻在他的记忆里。如果母亲还健在,他想,那该多好啊,他会让母亲活得骄傲,活得硬气,活得有滋有味,活得活不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他现在有这个能力,有足够让母亲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能力。可是,如果这一切可以假设,可以重来,那么,人世间哪来那么些遗憾呢?
那个时候真是贫穷啊!虽说刚刚有所好转,也只是能吃饱肚子,家家都穷得丁当响。冉光荣的父亲冉启雄四处借钱,才给母亲打了一副薄薄的棺材,潦潦草草将母亲装敛,又将就母亲准备招待新女婿的年货,勉强凑了十多桌酒席招待乡亲们,才将母亲发送了。
母亲是这个家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母亲走了,这个家只留下一具空壳,精气神就随之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