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忌日那天,亲朋好友和乡亲们几乎都来了。
我们方山村有个传统,哪家有了红白喜事,只要带个口信,乡亲们就自动走拢来了,送礼不在多少,关键是要把场子扯起来,把热闹凑起来,把人气旺起来。有了人气,这红白喜事才能够办得像模像样有板有眼风生水起,冷冷清清怎么办红白喜事呢?每当这个时候,我们这一群小屁孩都十分快乐,爱凑热闹是我们的天性。我敢肯定地说,没有我们这几十个小孩子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场面上的人气一定会大打折扣。
乡亲们一边帮着忙,一边就议论着冉光荣这娃儿。是呀,在乡亲们眼里,冉光荣可不就是个娃儿吗?
他们七嘴八舌议论说:
这娃儿不简单,小小年纪就出远门去挖煤挣钱,听说出去的路费都是他自己挑石膏挣的。
这娃儿到底是读过中学的,有些文化底子就是不一样,会来事,挣钱也多。
是呀,呆板板的挣得到啥子钱哟,要挣到钱,就得有两刷子,没得两刷子是混不开的。
这娃儿命好,出去遇到贵人了,听说有个翟胖子很喜欢他,让他当了矿长。
这是真的,我们村里出去的冉光财、张家明、李世才也跟着他沾光了,听说他们三个也当上了副矿长。
是嘛,这娃儿重情重义,耿直得很,冉光财他们几个对他好,帮助过他,他当然要报答他们几个。
不管怎么说,冉光荣有能力,要是没得能力,人家能让他当矿长?那矿长是恁个好当的呀?
这娃儿只怕将来会大富大贵,你看他那个相貌,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隆鼻大嘴,生着一双豹眼,那一对眉毛似剑,浓得化都化不开似的,与一般的娃儿硬是不一样。
你还会看相呀。我不会看相,也知道这娃儿将来有大出息,能成大事。从小看到老,你看他行事,与一般年轻人就是有区别,晓得挑石膏挣路费,晓得挣了钱要拿出来用。你们看有些年轻人,挣点钱都巴在肋巴骨上,死也不拿出来用,当命一般宝贵。你们再看看冉光荣这娃儿,他妈周年忌日,也要把我们这些人都喊拢来吃顿饭,舍得,大气。
就是,就是!我家老大去年也到那边去挣钱了,听说一年也要挣上万的钱,一分钱都没给我拿过,好像他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听说冉光荣一下子就给他姐姐拿了两千块,还给他爸爸、姐姐、姐夫、弟弟都买了新衣服,听说剩的钱还要给他爸爸,让他爸爸张罗着起新房子。
是呀,听说要建成楼板房。如果不是这娃儿能干,冉启雄一辈子恐怕也坐不上洋房子。他是享他娃儿的福哇!
这些瞎议论的人都是没事干的人。农村就是这样,能者多劳,有事干的人都是能干的人,不能干的人遇到这种场合也没人给派活儿。一部分人忙得像陀螺,有几个老婆婆在准备祭奠用的各样东西,化的纸钱,燃的香烛,炸的鞭炮等等,需自己动手做的,得赶着做,自己做不出来的,须赶紧派人采买,总之得置办齐备。有十几个妇女在灶上打下手,洗菜的,切菜的,切肉的,煮饭的,炖汤的,拌凉菜的,蒸热菜的,做糕点的,刷锅洗碗的,专门管火的,分工明确,哪一样都马虎不得。主厨师傅不停地转来转去,既要吩咐打下手的这群嘻嘻哈哈的婆娘,又要盯着两个副厨,这二十桌酒席的味道如何,全看他的了,他岂敢大意。两个副厨实际是在主厨的指导下打主力,承担了掌勺的任务,受累的是他们俩,得名的却是主厨,但他们好像没有一点怨言,在一群婆娘的包围中干得热火朝天。有十来个精壮小伙子跑东跑西,借桌子板凳,借锅碗瓢盆,抹桌扫地,端茶递水。有两个半大小子也很忙,专门负责给来客敬烟,俩小子像是终于得到一个好差事似的,特别忠于职守,每半个小时就要轮流敬一轮烟,把些烟客敬得笑眯眯的,有些烟客还借机囤了不少烟。
按照我们方山村的习俗,吃饭前得到死者坟上举行祭奠仪式,参加祭奠仪式的都是至亲好友。冉光荣全家人,姐夫一家人,姑姑一家人,还有他母亲的娘家兄弟侄儿等等,大约有三十个人,来到冉光荣母亲的坟地。祭奠仪式很简单,在坟前烧起纸钱,点燃香烛,将柏枝香点燃后在坟墓周围密密麻麻地插上,给母亲的坟上培上一些新土,然后放上一阵鞭炮就完了。在这个简单的仪式中,冉光荣一直跪在母亲坟前,默默地烧纸钱,他心中百般滋味纠结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晰。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年来他对母亲的思念,感激,愧疚,怀想有多深,母亲慈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心中生动着,可他回到家时,见着的却只有这一丘寒碜简陋的土坟。姐姐脸上无声地滚着两行珠泪,弟弟见到姐姐泪流满面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姐姐见小弟弟哭,就搂住了他,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泣不成声地说,妈,你看看我们,光荣长大了,晓得挣钱养家了。光耀也长高了,你放心吧。爸爸有我照顾,你不用牵挂。
冉光荣在姐姐和弟弟的哭声中,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般酸酸的,终是没忍住,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他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即使吃尽天下人吃不了的苦,受尽天下人受不了的累,也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到那时,他一定要给母亲造一座最好最美的坟,让母亲的阴宅富丽堂皇。他在心里默默地对母亲说,妈,你等着吧,我一定会争气的,我不会让你失望,你的在天之灵继续保佑我吧。
一干人回到家里时,酒席已经准备就绪。总管见参加祭奠仪式的人都回来了,立即安排开席。这次是有准备的,酒席就办得非常丰盛,不像去年母亲突然去世后办得那么潦草。冉光荣本来事先说好请总管帮着说几句的,但乡亲们都望着他,他一直没有在这种大场合说过话,就红了脸,但他立刻镇定了自己,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各位亲朋好友,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我母亲周年忌日,特备薄酒一杯,一是以此祭奠母亲,母亲在世时与人为善,和睦乡邻,勤俭持家,一生辛劳,可惜她老人家没有福气,还没得到我们的孝敬就离世了,我们深感遗憾,只能举行这样一个仪式怀念她;二是以此答谢各位亲朋好友和乡亲们,感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我家的关心和支持,尤其是我母亲突然离世后,你们给予了我家最大的帮助。没有你们的帮衬,母亲的丧事不可能办得那么顺利。这一切恩德,我们作子女的,都将铭记在心,不敢说报答的话,但一定会感念不忘;三是新春佳节即将到来,我也代表我们全家,祝乡亲们新年吉祥,全家快乐,万事如意!话不多说,请大家多喝几杯酒,招待得不周不到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
冉光荣在说这番的时候,闹囔囔的人群就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乡亲们都想听一下这个年轻后生到底会说些什么。听了他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话,都不由得鼓起掌来,有的乡亲还一边鼓掌一边频频点头赞许,有的甚至交头接耳,七嘴八舌议论道,冉光荣不简单呀,到底是读过一些书的,有文化,能说会道。是啊,冉启雄这个大儿子就是上得了台面,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有条有理。人不可貎相,海水不可斗量,看来冉家要出能人呢。
在一片吃喝的喧囔声中,冉光荣挨桌敬酒。在敬酒时,他不断地听到那些上了年纪的乡亲们对他的夸赞,而那些年轻些的乡亲不好直接夸赞,就对他竖起大拇指。他感到内心惭愧得很,自己一无所长,乡亲们凭什么这么捧他?他感到深深的迷惑,眼前一片迷茫,但他的心里生出更坚定的要争气的决心,为母亲争气,为父亲争气,为自己争气,为这个家争气,为江东人争气,为ZQ崽儿争气。今天他喝了不少的酒,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酒量,这是他第二次喝酒,第一次就是他回来那天晚上和父亲姐夫一起喝的,那天可能因为很累,没喝多少就微微醉了。可是今天他却是一桌一桌敬的酒,每敬到一桌,他都必须喝下满满一杯。农村就是这样一个习俗,你不喝满杯,人家会说你没有诚意,看不起他们,会说你不耿直,不豪爽,会说你装蒜,虚伪,学城里人那一套。乡亲们在酒足饭饱后都要陆陆续续回去,他一一送行,说些让人感到心里慰贴的家常话,每一个乡亲都满意地离开了。帮忙干活的乡亲们晚上仍在冉家吃饭,这也是规矩,剩菜剩饭那么多,都是好东西,主家吃不了,倒掉了又太可惜,就请帮忙的人吃晚饭,有进一步答谢的意思。而且,按照规矩——农村的规矩总是很多,主家须给这些帮忙的乡亲,包括敬烟的两个半大小子,每人发一张毛巾,一块香皂,一包烟,一个装着五张十元崭新钞票的红包,这些通常都是在晚饭时发。
这一切冉光荣都考虑得滴水不漏。有些事情看起来不过是些小事,但在他心中却又是大事,他不想有半点马虎。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是从小生长在栖霞乡方山村这块土地上的缘故吧,冉光荣就像村里方方的山一样,方正,质朴,大气。在他看来这些再正常不过的言行举止,却无意中在村里成就了他良好的口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