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是六月暑天,酷暑难挡,火球似的太阳炙烤着乡间小路,小路上空无一人。棉花地里棉花长势正旺。六月正是棉花杈的疯长期,棉花杈今天刚打掉,明天又窜出一寸多长.棉农们骂棉花杈是“狗日的”。这时候,田大壮的女儿田秀芳正在地里打杈。一件碎花布衫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更显出她颀长的身段。汗水像一颗颗珍珠爬满她红润的脸庞。一双不算美丽但在她脸上能够把她脸衬托的更加美丽的眼睛在时不时的望着那长长的乡间小路。
秀芳是甜水井有名的美大姑娘。常有人夸田大壮好福气,有这么一个俊而又懂事的女儿。每到这时,田大壮都是把脚一跺,眉头拧成了一股绳,“福气,啥福气,狗屁福气。”想到这里,秀芳的眼睛里有一丝丝的涩。她直起腰用手打起凉棚向远处张望,今天是妹妹秀菊放假的日子,她想着妹妹回来,盼着妹妹回来,。想着想着她哭了,眼里的涩终于酝酿出了泪水。妹妹明年就要上大学了,那时村里就又出了一名大学生。可是,上大学要好多钱。自从娘死后,家里的钱都是爷爷管,爷爷会不会让菊子上学啊。二婶子会不会说女孩子上学没用而说服爷爷而不让菊子上学呢。
她想到了娘,娘是苦水屯的,喝苦水屯的甜水长大的。娘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可惜姥姥老爷只有娘一个女儿,只能把娘嫁给没有本事的爹。人的一生没有儿子难道是最大的错?没有儿子就注定了要吃苦的吗?为了养老,他们为娘做主招了上门女婿。娘不愿意,娘哭,娘闹,最后,娘就糊里糊涂和爹结婚了。说句实话,爹是好人,可就是因为爹的好人让娘吃尽了苦头,爹的好人让自己和妹妹受尽了委屈。姥姥和姥爷死后,娘和爹就再也没法在苦水屯呆下去了。没办法,厚着脸皮回到了甜水井。娘结婚后几年没有孩子,爷爷的叹气,奶奶的白眼,娘是听够了也看够了。可是娘没有办法,娘只有让自己伤心的份。二婶子到田家第二年就生下了大宝,大宝也真成了奶奶的宝。娘生下自己后,奶奶看都没有看一眼。在这方圆几十里,你生不出儿子,就是生出金山银疙瘩也别想讨公婆欢心。等到有了妹妹菊芳,奶奶要送人,娘哭着求着不肯,妹妹是保住了。可娘,气不过,又加上大病一场,菊芳没满月娘就死了。从此,爹拉着年幼的她抱着妹妹开始过日子。这日子一晃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他们仨是怎么过来的。秀芳抹一下脸,‘叭嗒‘‘叭嗒‘掉在地上的不知是汗水是泪珠子。
日头偏西,路上还看不到妹妹的影子,田秀芳直了直发酸的腰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甜水井的田世文家方圆几十里都是知道的。田世文是她的祖爷爷,解放前是地主,听人说光水浇地就有几顷,解放后充了公。“*”时,爷爷挨批斗,爹和二叔也是三天两头遭人打骂。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才渐渐好起来,但还是穷。
家门还是祖爷爷留下来的,“*”时被没收,后来又从村里分来的。爷爷一直以这扇大门引以为豪。其实大门也就是普通的木头门。黑漆伴着木屑随着岁月缓缓的脱落,但因其有特殊的意义而使爷爷一直不舍得换。门口的石狮子有人说它上百年了,日本鬼子“三光”时,石狮子流泪了等等。虽是传闻,但在这里有人信。
门上方檐头上有石刻的大字“勤俭持家”,两旁是石刻的小字,左边是“勤是摇钱树”,右旁是“俭是聚宝盆”。字一律染成大红色,因岁月的剥蚀,现已成灰褐色。三间上房爷爷奶奶住在里面。二婶子在东院,她家在西院。她走进了大门,推开西院的门。一群鸡咕叫着向她跑来。她先舀了一瓢水喝下去,然后抓些秕谷撒在地上,鸡争先恐后的奔向谷子,她推门进屋。
不一会儿,爹回来了。田大壮才五十出头,可看上去已至花甲,古铜色的皮肤再加上一层青灰,几根白发在头顶匍匐着,满脸皱纹,一层一层堆起来,像黄土地里叠叠的土坯,更像黄土高坡上的裂痕。田大壮满脚泥尘,裤管高高的卷起高过膝盖,一双黑布鞋已成土色。他把肩上的锄头搁在墙跟后冲着屋里问:“秀芳呀,菊子回来没有?”
秀芳从屋里出来给爹舀了一瓢水倒在铝盆里,然后说“还没呢,爹你先洗洗,我去做饭。”
田大壮胡乱的在水里洗了一下,用黑灰色的一块布在脸上擦了擦,然后又用那块布随便的抹了一下脖子。秀芳在灶屋里说:“爹,给你买的毛巾是干吗的啊,还用那块布。”田大壮的嘴里说着马上就用,手却又把那块布挂在了铁丝上以备以后用。
趁秀芳在做饭的时候,田大壮忙挑起水桶挑水去了。刚走到大门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二婶子,二婶子刚四十出头,人干净利索,说话有时蜜里滴糖,有时黄连里加苦胆,做事像玻璃球粘了麻油,又滑又油外带麻。自从二兄弟死了之后,二婶子在田家仗着有三个儿子更加的上不顾爹娘,下不管小辈了。有时候她的一句话能够把人噎死。
“唉呦,大哥,担水去啊,歇歇吧。我让大宝担去了,他是年轻人,人有劲,再说,儿子嘛,该用的。你二兄弟在的时候也不担水啊。二婶子说完看也不看大壮就向东院摆去。
秀芳看到爹动动嘴没有说什么。她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叹一口气使劲往灶里添柴。二婶子要不是经常儿子长儿子短的,娘也不会那么早就死。爹也不会经常在爷爷奶奶的面前受唠叨,村里人也不会说,田大壮只会养女儿,连一个儿子也养不出来。儿子,儿子,是儿子害了娘,让娘嫁给了爹,儿子,儿子,又是儿子害了娘。让娘在没有儿子的痛苦中死去。让爹遭受歧视的,感到低人一等的还是儿子。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听到一声大喊。
“姐,爹,我回来了。”菊芳走至大门就喊,秀芳赶忙跑出来接妹妹。菊芳把铺盖扔给姐姐,说:“姐,我放一个月的暑假,不少吧?”
“瞧你一脸的汗。”姐姐帮她擦一下,又说,“去瞧一下爷爷奶奶吧,你两个月没回来了吧。”
“见他们,我不去。”菊芳嘴快,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做,不像姐姐,有话只往心里塞,有苦只往肚里咽。
“呦,菊子回来了。”二婶子从东院出来热情的给菊芳打招呼。
菊芳一直都恨二婶子,因她的能说会道,因她在爷爷奶奶面前的甜嘴心狠。她拉住姐姐的手说:“咱回院里去。”
“我说菊子呀,你二婶子哪里对不住你,你不回来是不回来,一回来就这么大的劲儿。”二婶子拖长声音问道。菊芳扭过头对着二婶子说:“二婶子哪会对不住我啊。您一直都对得住侄女们!一直!”她说完拉起姐姐的手向西院走去。
“菊子,你犯得着和二婶子这样吗?”进屋后姐姐好心责怪她。
“瞧她那样儿,恶心。”菊芳大声对着东院喊。姐姐捂住了她的嘴。“你也不小了,懂事点吧。”
乡村的夜晚本应是宁静的,但因酷热难熬,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井沿河边闲聊。今年的收成咋样,谁谁家的猪下崽了,张家的儿子,李家的女儿,永远是他们聊不完的话题。外面在聊天,秀芳和妹妹还有爹坐在小院里沉默着。秀芳正想说今年棉花的长势,二婶子摇着芭蕉扇走了过来。二婶子穿了一件深蓝色嵌白花的坎肩,里面没有穿胸罩,两只**趴在胸前,随着她摇扇子的节奏有规律的颤着。二婶子自己给自己找话说,嘴里不停的骂着酷热的天气。菊芳不看二婶子一眼,秀芳懂事的递给她一个蒲团。二婶子坐上后开始真正的聊天,有目的的聊天,“大哥,秀芳的事,老李那儿又来催了。”
秀芳一阵心跳,菊芳睁大眼睛看着爹,爹只是一个劲的抽旱烟。
秀芳的娃娃亲订的是李先家的儿子。刚开始的时候两家门当户对的也没什么。凑巧,二婶子的二儿子订的是李先的女儿珍珍。谁知李先的儿子李铁军从小偷鸡摸狗不说,十五岁时上树掏鸟窝又跌断了腿,成了瘸子。秀芳从懂事起就不愿意这门亲事,但娘死了,爹又不上心,这事就一拖再拖。二宝因小时候发高烧落下病根有些痴傻,珍珍也就不愿意这门亲事。特别是近几年有的娃娃亲因双方不合而解除婚约时,珍珍也就天天闹着要和二宝解除婚约。但珍珍的爹娘坚决不同意。因为和二宝解除了婚约,自己儿子的婚事也就黄了,他们不能让儿子娶不上媳妇。同样,二婶子说服奶奶,不准秀芳和李家解除婚约。否则,二宝就一辈子也就摊不上媳妇了。
“她二婶子,秀芳她娘不在的早,家里也没人照应,就靠秀芳干活,你看能不能,要不就再推推吧。”爹起身磕磕烟锅向屋里走去。
秀芳一直低着头,不看二婶子,二婶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菊芳站起来说:“二婶子,我们要睡了,你去看看二宝尿裤子了没有。我姐要嫁人还早呢,您不用着急,那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
二婶子蹭的站了起来脸色铁青,用扇子指着菊芳骂道:“还用不着你来管二宝,真是娘死的早,没人管。”菊芳毫不示弱的回道,“我娘是死的早,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我们是没娘的孩子,但也用不着你来管,你管的是哪门子的事。”
“秀芳,菊子就这样了,一个姑娘家,就这样,看以后谁敢要,你当姐的不管,你爹也不管。读两天书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来的了。”
“二婶子,她不懂事,你别介意。”秀芳小心的向二婶子陪着不是。
“用你操心,操心你傻儿子去吧。”菊子又加上一句。
“你?”二婶子气得浑身打颤。
“菊子,你?”姐姐不忍心说妹妹,但是又怕二婶子说什么,只能违心的小声的责骂着妹妹。
菊子跑向屋里去了,只剩下二婶子和秀芳。
二婶子没有打招呼就走了。
秀芳的眼里噙着泪水,她不敢把泪水流下,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