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无论长短,总会有结局。
直到雪花悠悠落在杨怀绣幽黑密长的睫毛上,我才反应过来,她的睫毛像长了雪白的小花朵,随着她睫毛弯翘的美丽弧线,竟有种说不出的美。
我痴痴的望着许久,才留意到她睫毛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氲着,那样浓浓的,化不开的哀伤。
她眉间也落了一点雪,我抬起手轻轻的替她抚开。
她美丽的双眼望向我:“你可愿意陪我走走?”
我帮她撑着竹节伞,在她旁边走着。她步子走得极缓,好似每一步的停动,都在仔细聆听着周围细小的声音。
雪花纷纷扬扬下了六日,今日,已经是我来到吴国的第六日了。
看着这漫天大雪丝毫不减的趋势,我一度怀疑这是天庭仙女的杰作,这花瓣似的雪花一洒便不小心洒了个无可控制,以至于将这吴国的土地都没得辩不清山河绵延的棱角……
我出神的乱想着,杨怀绣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你在想什么?”
我撇撇嘴:“没什么,只不过觉得你这吴国的雪是我见过最大的。”
她忍不住莞尔。
“你笑什么?”我蹙眉。
“长曦姑娘,你信么?你以后会见到比吴国还大的雪。”
“哦?”我饶有兴味,戏笑,“难不成陛下还有预知未来的本事?”
她嘴角带笑,脑子却似乎在神游,眼中似乎那抹哀伤从未消散过。
她瞥了我一眼,无奈般的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了,如果人真的能有预知未来的本事,那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了。”
遗憾……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玉齿,嬉笑道:“莫要想那么多了,既然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何不珍惜眼下呢?吃好,住好,睡好,才是人间的三大乐事啊!做个难过鬼还不如做个饱死鬼呢!”
她果然大笑起来:“长曦姑娘还真是幽默风趣啊。”
“幽默不幽默,风趣不风趣皆是一种生活态度,取决于每一个人的心态。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才是真正的人生。整日勾心斗角,逢场作戏,又怎么会快乐呢?”
“是啊……”她伸出手去,又有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她久久没有收回手,不一会儿,她的掌心便都是雪花。她慢慢握紧手,又摊开,它们便聚成了一个雪球儿。
我看着禁不住打了些寒颤:“陛下的手握着不会冷么?”
“冷?”她若有所思,“其实人生就像这雪花一样,每一个都不同。它们落在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不同的命运,有的一落地便化了,而有的,还能多待些时日。其实,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注定要化成水,然后渐渐的消失,只不过时间的早晚罢了。”她将掌心的雪球儿弄碎,轻轻翻过手掌,它们便竞相落到了地上,与地上的雪花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
她继续道:“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妄图去留住它,或者说,想改变它。只不过一切早有注定,所做的都是徒劳。可人,就是这样愚蠢,哪怕知道结果却仍然固执。再美好的东西终究都会有消失的那一天,没有人能真正的陪你走到最后。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都是黄土白骨,那何不让自己无遗憾的离去呢?其实有时候,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这过程决定了你最后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是否甘心。人生百态,非经历不能自知。酸甜苦辣,不尝过怎知其味。”
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深沉的望着我:“其实我很羡慕你,随心而活,不卑不亢。或许你以后的人生,会远比你现在还要快活。而我的人生……一场江山永寂后,留下的都是孤独和对往事的追忆。想来,我这一生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便是与他朝夕相处的那数十年。想来,我的一生也不过围绕他而跌跌宕宕,那时我从未自知,原来他才是我的整个天下。”杨怀绣疲累的闭上双眼,雪花纷扬下,她落在一声重重的叹息,久久回荡,“如今人生匆匆数载,我已无心力于江山争斗。他没了,这江山在我眼里也不过一片萧索。其实好似得到了所有,原来,我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我这一生……终究是虚枉了。”
我心也沉得很,望着她紧闭的双眼,细细咀嚼着她的话,抿了抿唇,半晌方道:“你,是否后悔了?”
她缓缓睁开双眼,怅然。
“或许吧,也许还有愧疚。他们都说我是口是心非的人,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只是,这亲手杀死挚爱的痛苦,是万万无人理解的。”
我心一惊,霍然睁大眼睛。是的,没错,她亲口说,她亲手杀死挚爱……那么……
我有些恍神,却见她望向我,笑容妖媚中又带些疲倦。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怕?”
可怕么?我并不觉得。只是有点想不通罢了,我心里对于她倒是有一些敬佩才对。
我摇头。
“我从未怕过你,这是你做的决定,我无权批判。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何要亲手杀了他呢?还有……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最后一个问题已经困扰我许久许久了,记得我刚来的第一日,她便跟我说过,柳锦佑在她二十岁登基那年就死了。
“是被我用药毒死的。”她回答得干脆,我听的清晰。
“柳味子?!”我几乎毫不犹豫。
她有些诧异:“你是如何知道这味毒药的?”
我回忆涌来,想起了某个人,却也不想跟她说了,直接忽悠她那是司徒安告诉我的。
其实这事情也简单,正如之前那样。
杨怀绣与柳锦佑览月宫彻底决裂的那一日,就注定了一切的结局。
不同往日,杨怀绣命人重重封锁了览月宫,加派了重兵把守,不让任何图谋不轨之人有可趁之机。柳锦佑被关在偏殿里,殿门也被加上了好几把锁。连着之前她替他打开的那扇窗也被重新锁上了。
偏殿内黑漆漆的,柳锦佑面容苍白,身子消瘦,眼睛里也不见一丝神采。
除了会起来喝掉她每日差人送来的汤药,他终日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一般,仿佛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来临。
又喝了几日汤药,柳锦佑的身体却不见任何的好转,病情却似乎加重了。
杨怀绣也整日将自己关在帝凰宫里,有她派去给他送药的小宫婢来拜见她,她也仿若无闻般,静静的在纸上书写着“锦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一张又一张,却怎么也写不好。她终于停下笔来,不同往日,她并没有发脾气,只是面无表情的拾起那些纸张,将它们整齐叠好。
她侧过一张精致的脸,目光空洞的盯着跪在地上的小宫婢。
“怎么了。”
小宫婢抿了抿唇,神色不安的看着她:“陛下……柳……公子……哦不,柳锦佑他……他身体好像不行了……”
“嗯,你下去吧。”
仿佛是没有料到杨怀绣会如此淡然,小宫婢惊愕,却也不敢再问什么,起身离开。
……
杨怀绣转过脸,一双美丽的眼睛望着窗外,注目点是千山叠翠。
似乎做了一场很遥远很遥远的梦,天空万里无云,夕阳西下,彩霞晕染了天际,时不时有南下的大雁飞过,发出一声哀怨的嘁叫,让人听了似乎要肝肠寸断。
窗边也有颗桃花树,不同于那颗,这颗开着美丽娇艳的花儿。有几只黄莺飞上枝头,唱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挽歌。
似乎是四季错乱了,时光错乱了,她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也分不清现在是春夏还是秋冬。
她忽然很想知道,览月宫里,那颗原本已经凋零的桃花树是否已经长出了嫩芽,是否已经开花了。
她曾经以为它死了,可是她记得师傅说过,来年春复,它还会重新长出新芽的,师傅从来没有骗过她。
原来,从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原来她从来没有长大,她身上依旧穿着那样破旧的衣裳。她个头不高,跟览月宫的那株桃花树一样。
览月宫依旧是那样古朴,宫门旁的那株桃花树不知何时已经移植到了庭院里。望着那绽放如火的桃花,她禁不住惊呼起来,活蹦乱跳着。不小心被绊倒了,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干净修长的手,顺着手向上望去,是一个眉目清雅,干干净净的少年。
她很喜欢他,她欢喜着,将脏兮兮的小手放到他的手上。
星光点点,有无数瓣粉色的桃花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倚坐在那株桃花树下,她便倚靠在他的怀里。
他环抱着她,手里拿着古籍,教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教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恍惚刹那,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风,那个环抱着她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她起身,慌乱无措的四处奔跑。她大声的呼唤着,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似乎寻寻觅觅了许久,她终于累得不行,却猛然一个抬眼,那个眉目清雅,干干净净的少年还是站在那株桃花树下,嘴角挂着温和笑容。他向她摊开手,她欢喜的向他跑去。
而……在她即将要触到他的那一刻,他却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抱住的只有一片空虚……
一片倾尽余生再也无法弥补的空虚……
“师傅!”杨怀绣猛然睁眼抬起头,大声惊呼着。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四周寂静无声,只余她紊乱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杨怀绣敛了敛心神,环视了一遍帝凰宫。脸上有些湿湿的,她颤抖着手摸上去,才发现,那全是她的泪水……
她小心翼翼抹去泪水,望着窗外的一片漆黑,才知道此时已夜深了。
原来,白日她竟不知何时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她恍惚,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应是半夜三更了吧,四周已经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了。
她身体已经麻木了,勉勉强强站起身,却又双腿似是无力般又倒了下去。她猛的扑到地上,双肘痛得她无法呼吸。朦胧间,她恍惚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被掏走了,只给她留下一片空虚。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她木然的向殿门口走去。
在打开门的那一刻,便见到白日那个小宫婢跪在殿门前,泪眼婆娑。
杨怀绣不悦的蹙了蹙眉头,声音有些虚弱:“你哭什么?”
经她一问,小宫婢原本压抑的哭腔此时彻底炸裂开来,她以头磕地,呜咽道:“陛下……奴婢已经等了你五个时辰了。”
“什么?……”杨怀绣有些云里雾里。
那小宫婢身子不停的哆嗦着,泪流不止。
见她半晌不说话,杨怀绣有些怒了,声音却还是轻轻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宫婢抬起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抽噎着道:“陛下,柳……”
听到那个字,杨怀绣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柳锦佑他……他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