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此时正值盛夏,本应星海月明。天空却不见一点星光,弯月也被黑色的云吞没得无影无踪。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得衣衫单薄的杨怀绣有些冷。
她手里提着一个纸皮灯笼,灯笼里金黄色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微微有些刺眼。
她提着它,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沿着一条偏僻的宫巷走去,不急不慢,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是那样清晰。
时隔三年,通往览月宫的路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这条她走了无数遍的狭窄的宫巷,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杨怀绣停下步子,怔怔的望着宫巷那头的漆黑,回忆在她脑海里如浪花般一遍遍席卷而来……
落日斜阳,她戏耍回来,他在那头静静站立,眼神温和,笑容浅浅。那人如一缕阳光,照亮了她原本黯淡无光的生命。那人……就那样慢慢走进她的心里。
她欢喜的扑进他的怀里,他牵着她的手对她说,我们回家。
亦是如此。
斜雨阵阵,他依旧如初,撑着油纸伞静静站立,眼神是那般无奈与心痛。
而她,冰冷着目光与他擦肩而过……
不知是命运弄人还是天意如此,一切皆变了,她与他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她恍惚,一切似乎再也无可挽回了。
没有人愿意再等她了吧,也没有人再愿意守护她了吧……
一切的一切,将他们的命运与感情永远的定格在了两个字上,那就是——敌人。
是的,敌人。
我暗自唏嘘,我说过,他们的志向与愿望用一句话概括再合适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是吧……是这样……”紫金榻上的杨怀绣睫毛轻颤,落下一声怅然的叹息。
那一晚,杨怀绣记得无比清楚。她将与他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告诉我。
那夜的览月宫同样被吞没在一片黑暗中。
她提着纸皮灯笼,在门前站立,抬头望了望那开始有了蜘蛛网的牌匾。览月宫三个字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没有从前那般清晰可见了。
她眼底有一抹黯然,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踏进了览月宫。
院子里,那株桃花树长高了不少。由于长年无人打理,长得枝繁叶茂。
杨怀绣忍不住摸了摸叶子,嘴角闪过一抹笑意。
打量那颗桃花树良久,她又将目光移到了正殿的大门。
万籁俱寂的无声之夜,一声吱嘎声显得无比清晰。
杨怀绣走进内殿,望了望依旧如自己出嫁一丝不变的内殿,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
她在自己的床上躺着,怔怔的望着上方,她望到的却只有一片黑暗,一片孤独的黑暗。
良久,她终于疲累的闭上眼睛。
她忽然问自己,一个人的览月宫是这样的么?
儿时母妃死后,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那时的她并没有感到孤独感,她只有伤心与仇恨。直到后来柳锦佑的到来,才给她一向清冷的览月宫带来了暖意。
两个人的日子,并不算热闹,但也并不孤独。
彼此互相照应着,仿佛与外界隔绝,那是只有他们的天地。那时,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
她静静的躺着,这孤独感是如此强烈,仿佛自己什么都失去了一般,也仿佛自己什么都未曾拥有过。
自己的出嫁,单单把师傅留在了这览月宫忍受这孤独之苦。他或许也是无法忍受,才选择离开的吧。
寂静空旷的夜,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杨怀绣猛然怔开眼睛,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栓住了一般,痛得无法呼吸。那虚弱的咳嗽声,一遍遍的搜刮着她的耳膜。
杨怀绣终于再也无法安躺。
她起身,拿起放在床前的纸皮灯笼,打开正殿门,往偏殿的方向走去。
走廊上,她走得有些急,步子莫名其妙的紊乱起来,一个心神不定踩到裙角,她猛的扑到地上。纸皮灯笼骨碌碌的滚到廊下,吹来一阵刺骨的风,烛火灭了。
她忍住疼痛,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偏殿大门,她怕惊到了他。
黑暗中原本的一丝光亮此刻也轰然覆灭,杨怀绣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那个灯笼。
她提起它,依然向前走去,尽管一切已经没有了光亮。
她步子迈得极轻,终于慢下来,心跳也逐渐平复。
在那扇禁闭的大门前站立许久,杨怀绣知道,柳锦佑就在里面,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原本已经平复的心跳又开始不听话的紊乱起来。
或许内心深处,她从来没有恨过他,也并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敌人。尽管如今,他们站在互相对立的政治场面。
杨怀绣垂眸,目光深沉的盯着那把锁。
她从袖中拿出钥匙,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把锁。
又是门被打开的吱嘎声……
杨怀绣走进殿里,是一片空洞的漆黑,仿佛要将她吞噬。
她巡视,她找不到他。
又走了几步,她僵硬的转过身,紧闭的窗前,一个瘦削的身体挺立如松。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也转了过来。
久久的,两人就这样对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杨怀绣清晰的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跳声,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他听见。
她轻吸了口气,尽量将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压得平稳。
“别来无恙啊,柳锦佑。”
良久良久,杨怀绣没有听见那人的回答。
没有任何的尴尬,她只觉得有些酸涩。黑暗中,她还是看着他所在的地方,也没有动弹,仿佛在固执的等他回答。
终于……
“你来了。”淡淡的声音,她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心往下一沉,她握紧身侧的双手,向着他站立的窗前更近几步。
她走到他的面前,已然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淡淡的萦绕在鼻间的清香是如此的熟悉。
她定了定神,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她蹙眉。
“把玉玺交出来。”
黑暗中的柳锦佑也蹙了蹙眉,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却仿佛没有听到她方才的话,他叹了口气,话语变得温和了些。
“你这三年,过得还好吗?”
似乎没有预料到柳锦佑会说这番话,杨怀绣的身体颤了一下,扭过头去。
“赵钰对我很好,这三年里,我吃好,住好,睡好,没有出过什么事情。倒是你……”她垂眸,犹豫了一下,“你如今定是对我恨之入骨吧?”
黑暗中的柳锦佑扯出一个略微僵硬的笑容,可是她不能看见。
“我从没有恨过你。”
出乎自己所料,杨怀绣迅速转过头,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是我害你到如今阶下之囚的地步。我拉拢朝臣,勾结闽国,背叛亲人,起兵夺吴。这天下但凡还是以前吴为大的人,哪一个不恨我?!人人都说我是谋朝篡位的千古罪人,我手中沾满了鲜血,人人皆对我恨之入骨!你,应是如此。”
仿佛在逼他恨自己一般,口不择言的对他说着。杨怀绣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希望他能指责自己,希望自己心里好过些才这么说吧。
可是当他劝她回头的时候,她却依旧执拗的与他对抗,不肯认输。
“我为什么要恨你?你是我的徒弟,你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锦佑……并没有任何理由去恨你。”
“可我恨你!”她大笑着却像是哭,张开双手,“你看,如今这天下皆在我手,我要什么便有什么,没有人敢违抗我的命令,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收回手,凝视着他:“当初,你反对我走这条路,你认为我不应该也不可能做到。可是我还是做到了不是么?我就是要让你看看,这天下,没有我杨怀绣做不到的事情。”
话音落,她能听见柳锦佑那重重的无奈的叹息声,如千斤重石砸落她的心头。
他从没有认为她做不到,数年相守,还能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她?她坚毅、顽强,不服输不气馁的性格他了如指掌。只是,他也对她说过,政治不适合她。只希望她淡然一生,平凡一生,无忧无虑。可他知道,那终究是不可能了。
黑暗中看着她,尽管看不见,他却能记住她的样子永远永远。
她逼宫那日,他与她再一次相见。他的确是心中有一口怒气,可是那口气自从被她关进览月宫之后就慢慢消失了。
他了解她,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就是他相信她的理由。
在他心里,她,从未变过。
“你叹什么?”她问到。
见他久久不回答,她又眼神一凛:“我知道父皇把玉玺交给了你,玉玺在你的身上。我今日来,就是要让你把玉玺交出来。”
黑暗中,他能隐隐约约看见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盯着那只手,道:“对不起,怀绣,为师不能把玉玺交给你。”
似乎是故意的,他用了“为师”两个字,表明了他的身份与立场。
杨怀绣的表情终于撕开彻底的裂缝,嗔怒道:“柳锦佑,你不要以为你是我师傅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你现在是我的敌人,对我来说,杀一个敌人,不会有任何的顾忌。”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你!……”
“总之,我是不会把玉玺交与你的。除非……我死。”
杨怀绣眼睛霍然睁大,连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除非你死?”杨怀绣失笑,“哈!柳锦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在挑战我的底限吗?”
“明日,便是怀绣的继位大典了吧?”
“那又如何?我需要玉玺,没有玉玺,我没有任何的政务下达权与象征权,我照样是个名不副实的皇帝。你——真不肯交出来吗?!”
良久的安静,那人又再次不发一语。杨怀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心中有股火。
“除非……我死。”
柳锦佑的话语如金属撞击声般传入她的耳朵,寂静的夜里,他说的那样决绝,她听得那样清楚。
“你……”
杨怀绣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柳锦佑柔声问:“怀绣二十了吧?”
杨怀绣话语一滞,仿佛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良久的安静,杨怀绣不发一语。她的心渐渐平复,冷声道。
“是又怎样。”
话音落,她能听见柳锦佑如春风般的笑声,恍如隔世。
那笑声,是桃花树下,他护她在怀,教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时,她问他,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何意?他笑了,如春日的晨风,舒适,温暖。
亦是桃花树下,他护她在怀,教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又问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是何意?他深深的望着她,又笑了,如春日的晨风,舒适,温暖。
杨怀绣微微怔愣,只是如今的笑声似乎有些苦涩的味道。她听见他柔声对她说,仿若对儿时的她。
“怀绣长大了,不要师傅了。”
她的心狠狠的颤抖起来,记忆被定格在那一夜。
她与杨瑶厮打,杨瑶被她打伤了。她被抓到了帝凰宫,跪在父皇、吴后、杨瑶,还有他面前。她被狠狠的打,痛得她走路到览月宫是那般艰难。那时的她,从不知道回览月宫的路那么难走。她第一次尝试到失去他的滋味,她后悔得不能自已。那时,她只希望他能原谅她,他能回到自己的身边,继续做自己的师傅。终于,也是这样寂静的夜晚,他回到了她的身边。她醒来紧紧抱住他,害怕他再次离自己远去。而他问她,那她还要他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