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柳锦佑的身体并没有任何的好转,甚至一日比一日虚弱。
我认为是他的心病,心中解不开杨怀绣这个心结,连累着身体日渐消沉下去,连杨怀绣整日偷偷为他熬的药也不起作用了。
以一位医女的行医角度来说,虚弱至死的病人数不胜数,而如果及时发现医治,从鬼门关挽回也不在话下。
只是这两人到底都是死心眼,连累着身体与心整日受苦消弭,以至于最后连个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只是这一次我终究信了命运这一说法,如果柳锦佑注定要死,注定要离开,那么谁也拦不住。
而此时,杨怀绣要嫁给赵钰了,我想,他的心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经化为灰烬了。
只是还是会痛,锥心刺骨的痛。
皆说女子嫁时,十里红妆言情深不渝。
赵府的聘礼来了一箱又一箱,宫里的婢女太监在览月宫里四处忙活着挂喜帐红灯,一向安静的览月宫忽而变得热闹起来。
杨怀绣开门出来时,并未展露笑颜。
她只淡淡道:“都停下来。”
众人皆安静下来,纷纷行礼。
杨怀绣走到赵府的家丁面前,瞥了一眼他们身后的聘礼,吩咐道:“把这些东西都拿回去吧。”
而后,又扫了一眼悬挂着的夺目的喜帐和红灯,她忽而觉得有些刺眼,仿佛习惯了览月宫单调偏冷的颜色,一下子触目满眼艳红,她只感到难受。
从前,览月宫虽然陈设单调偏冷,她却无时无刻感受到的都是温暖。如今,红绸喜色,她原本应该更加温暖,而她感受到的只有寒冷,无尽的寒冷。
她闭上眼,叹了口气,淡淡道:“把那些都拆下来吧,我们都不喜欢那些东西。”
话音落,她转身进房关上了门。留下下人们一片讶然。
我们,她说我们,自然说的是她和柳锦佑。
她虽然认为柳锦佑并不喜欢自己,却还是视他如命。她就是他,他就是她,至始至终从未分离过。
如果命运一定非要这样安排,她刚才所做的那些事情也只是希望自己心里好受些,希望师傅的眼睛干净点罢了。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月辉落在窗台上,凄清又惨淡。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些凤冠霞帔,一动不动。
静默许久,她忽然站起身,走到窗户前,不由自主的望向柳锦佑的房间。
他的窗户禁闭着,他还未入睡,微弱的烛光轻轻晃动,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灭,那个地方就会陷入无尽地黑暗。
她闭上眼睛,恍惚错愕,自己是何时开始对师傅由厌恶变成了喜欢,又由喜欢变成了情根深种?
是幼时他执手教她书写锦绣二字?只是这锦绣难书,到底是命运弄人。
忆起往昔,杨怀绣双眸水光氤氲,往事不可追,情深缘浅当奈何。
只是,自己是否该与他道个别?
而她又有何脸面与他道别?心底却又一遍遍呼唤着,真的能做到舍得?
不,她做不到,唯一能说服自己去见他的理由,就是她的宏图大志中,有一半是为了他。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她与他执手踏上千里云阶,共赏江山如画的画面。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一定很好,很好……
等她有了主宰江山的权利,她便可以不顾一切世俗的眼光,光明正大的与他执手相偎,白头到老。
可她忘了吗?他的追求只盼淡然一生,不问人世浑浊。
哪怕有朝一日她真的权倾天下,可那时她将手放到他的面前时,他可还愿意牵她,可还愿意看她一眼?
同样是对自己幸福的追求,却为何走的是相向而行的路?这也注定了他们走不到最后么?
杨怀绣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感情的坎坷,如果不能爱,为什么当初还要苦心积虑的想要相遇?为什么还要苦心积虑的要踏足彼此的世界?
早知如此,当初便该一眼陌生,一眼相忘江湖罢。
月光皎洁,夜凉如水。
杨怀绣睁开眼,她终于还是出了房门,向柳锦佑的房间走去。
月辉落她满身,她的裙摆轻轻曳动,在一处停下。
夏日闷热的风吹拂着她的衣袖,她站在那扇门前,只感觉身体至心底无尽地寒冷。
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她莫名其妙紧绷着的弦终于在听到那一声压抑的咳嗽声之后悉数崩断。
她几乎想冲门进去,却只能忍住捂着嘴巴默默啜泣。
很想见他,非常非常想见他……
可是又能如何呢?
注定是走不到一起的人,心里为何总还是存着渺茫无望的希冀?哪怕回到最初,她也只是希望他能永永远远陪在她身边,仅此而已。而如今,却不是他要离自己而去,而是自己为了那所谓的江山权利去争斗,生生将他置于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不想问,两不相欠的地步。
可这所做的一切,可这所谓的分离,心底深处更多盼望的也是以后能与他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不是吗?为何一切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难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得付出同等代价?……
心里的疑问一个个生剥着自己的心,她疼得不能自已。
她做不到看着师傅一天天衰弱下去,她要让一切都好起来,她要权利,她要万人敬仰的瞩目,她要用世上最好的药治疗他,她要……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她,伤害她的师傅。她要……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在一起……
如今无颜见他,当真无颜见他……
想到这里,杨怀绣准备敲门的手无力的垂下,静默。
她缓慢的转身,离开。
回房间的路一步一步走的分外沉重,月光皎洁如雪,她踩着一地月辉,心底荒芜一片。
她在院里的那颗桃花树前停下,此时正值盛夏,桃花早已凋零。她抚摸着枝叶,无言以对。
万籁俱寂,她闭着眼睛,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仿佛从另一个时空走来,于她身后停下。
她僵硬的呆在原地,想走却始终移不开步子。
她终于听见那沙哑的声音轻轻的唤了她一声:“怀绣……”
她睁开眼,缓缓转过身,那个她熟悉的身影依旧淡然无染人间之事,只是清瘦了不少,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下在她的面前。
桃花树下,两人就这样静静站着,这样相立两方,相视无言的画面出现过无数次。
仿若儿时,他从宫外回来,她在览月宫门前等他;
仿若儿时,她从外面戏耍回来,他在览月宫门前等她;
也仿若如今,她为了政治朝堂与他渐离渐远,而她满身疲累心遍伤痕回来时,他依旧立在原地,等她,哪怕如今的她再不像儿时欢喜的扑进他的怀里,而只是两眼淡冷与他擦肩而过……
月光倾泻两人的身上,他们久久不动,仿佛两个已经沉默万年的雕塑。
说不出话,仿佛无话可说,也仿佛要说的话两人也已经心知肚明。
杨怀绣终于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怎不入睡?”
柳锦佑答非所问:“我听说用鸳鸯梳为即将出阁的新娘子梳发能给她带来福气,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什么?”
“怀绣是我的徒儿,你要出嫁了,这是为师唯一能为你送的礼。”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梳,木梳上雕刻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我既为你师傅,便该在你出阁前为你做些事情。你……可介意我为你结一次发?”
……
览月宫的烛火亮了起来,杨怀绣端坐在梳妆台前,脸上无任何表情,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
她身后的柳锦绣拿着鸳鸯梳缓慢的梳着她的头发,从发根梳到发尾。
他就那样不急不快的梳着,温柔细致,像是怕弄疼了她,也像是想让时间静止,让天亮不要来得那般快……
此时已是初晨,天光逐渐明亮,比览月宫的烛火更加刺人眼。
他帮她挽上了精致大气的朝凤髻,戴上了金钗步摇,流苏璎珞……
他为她描眉,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好了。”柳锦佑沙哑道。
杨怀绣并未展露笑颜,只是看着他的双眼:“谢谢师傅。”
柳锦佑脸色苍白,笑得惨淡。
“怀绣终于嫁得好人家,望你一生衣食无忧,幸福平安。”
杨怀绣的心轻轻颤动,僵硬的笑。
今日是个好天气,对于吴国来说,也是个好日子,到底是嫁了个公主。
吴国宫廷四处喜帐高悬,红灯高挂。
来往的人们个个面露喜色。
杨怀绣上花轿的时候,柳锦佑就站在览月宫门前看着她。
上花轿之前,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就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在她回望向他的那一刻,他温柔的笑了起来,这个笑容,永远的定格在了她的脑海里,永生不能遗忘。
我到底还是听着杨怀绣将她与柳锦佑的故事说到了这一步。
她身披嫁衣似火,回眸一眼含笑入他府作佳人,红绸喜帐“忘”当年倾心温文尔雅少年郎。
是宿命的安排,还是她自己选择,我身为外人自不敢评判。只是走到这一步,皆是他二人不想见到却也是无法阻拦的。
可,偏偏是这样。
喜宴过后,赵钰来到喜房。
他的脸上洋溢着新郎幸福的笑容。
他轻轻吻上她的唇,脱下她的衣裳,将她抱上了喜床。
一切来得如此之快,他躺在她身上绽开笑容。
赵钰本就生的英俊,一笑便越发好看。而这些在杨怀绣的眼里却是一片黑暗,她看不见任何彩色,也看不见那男子的笑容和在耳边呢喃的甜言蜜语……
她躺在床上,望着上方绣着鸳鸯的床帘,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脑海里某人的背影与清瘦的脸越来越清晰……
眼泪肆虐,她不发一语。
……
夜,已经深了。
世界静的出奇,红烛火轻轻摇曳,她睁着眼睛,并未入眠。
入目皆是刺眼的红色,一个代表着喜庆与幸福的颜色在她眼里却只有一片黑暗,仿佛至那一别,她的世界便再无任何色彩。
她看着躺在自己身旁那个已经入睡却嘴角带笑的男子,心里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赵钰,自己当真就可以为了权力而利用他,甚至,取悦他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得如此不知羞耻,如此手段低下诡计多端,跟自己所厌恶的那些宫里的女人一样?
原来,一切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所有的人和事,所有的心和感情。
杨怀绣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穿好衣裳,打开了房门。
门前是一池盛开的荷花,月光皎洁,月辉洒落荷花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平添了几分天庭瑶池仙荷的味道,也仿佛,自己置身一场梦境里。
她拉紧披风,沿着廊边踱步。
陌生的人,陌生的花池,陌生的府邸,陌生的一切……唯独头顶的一轮圆月如此熟悉,月亮啊月亮,为何总是在人分离的时候团圆?杨怀绣停下,抬头望着一轮圆月,眼中隐有水雾氤氲。
“师傅他……不知入睡了没有?是否还在咳嗽?”她喃喃自语,没有人回答她。
……
览月宫。
柳锦佑躺在杨怀绣的床上,躺在一片黑暗里。
月光透过窗户缝隙射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恐怖。
他睁着眼,泪珠竟从他眼角滑下,落在他枕着的她的枕头上,久而久之,便湿了一片。
他忽而剧烈咳嗽起来,刹那间,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他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