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鬼啊!”陈笃大惊失色的连连后退,嘴里小声喊着,脸色发白的跑出了屋子。
沈月宴羞愧的低下头,眼泪一瞬间涌出了眼眶,炙热的泪水流过溃烂的伤口,脸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可再痛也比不过心痛。
冷静了一会后,她擦干了泪痕,熟练的戴上了人皮面具,细心的用手指将面具的每一寸都与自己的肌肤完美贴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追了出去。
偌大的宅院中,陈笃站在两个提着灯笼的家丁中间,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面无血色。
其中一个家丁道:“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沈月宴缓缓向他们走来,陈笃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她那张伪装好了的美丽的脸。
一步,两步,三步……越走近,沈月宴的心跳就越快,生怕陈笃会发现什么破绽。
“相公,你是不是发噩梦了?”她尽量挤出一个温柔可人的笑容,体贴的上前擦着陈笃额头上的冷汗。
陈笃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那双冰凉湿滑的手,然后朝那两个巡逻的家丁摆了摆手,脸色阴沉的说道:“没事,你们先走吧。”
沈月宴一愣,伸过去的手僵在空中,紧抿着嘴,又讪讪的收回了手。
“跟我回屋。”陈笃说了一声,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晚的月亮很亮,亮的人心里发慌。
沈月宴安静的跟在陈笃身后,小心翼翼踩着他的影子,心里苦涩的想着,明日一早,他肯定就会休了我,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他夫妻相称了吧。
门一关,一双大手就狠狠掐上了她的脖子,然后听见那个冷酷的声音说道:“你究竟是何人?你把我的妻子沈月宴藏到哪里去了?”
沈月宴不可思议的看着陈笃发狠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那一瞬间有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她有很多话想说,最终还是只问了一句话,那个所有女人都会问的蠢问题:“你爱沈月宴吗?”
陈笃微微一愣,答道:“当然。”跟她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反应。
“如果她没有那张漂亮的脸,你还爱她吗?”沈月宴含着泪,一字一句的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陈笃心软了,因为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的跟他的妻子很像,除了面具之下的脸。可是,他的沈月宴怎么会是这副鬼模样呢?他陈笃娶的明明是苏州第一美人啊。一定是这个女人嫉妒月宴的美貌,然后伪装成她的样子。
于是,他加大了力度,女人被他掐着的脖子真的很纤细,仿佛再用力一点,就会断了一般。
“这与你何干?如果你不说出她的下落,我就杀了你。”
沈月宴自嘲的一笑,眼神中尽是悲凉:“不,你根本不爱她。”
他爱的根本就只是那张绝色的脸,不然明明朝夕相处了几个年头的发妻就站在他面前,他怎会认不出?难道仅仅是因为容颜变了,彼此之间的感觉也全部消失了吗?
“都是我的错,错就错在不该一开始就骗了你。”沈月宴深深吐了一口气,被扼住的喉咙让她难以呼吸。
“你终于承认了,快说?”陈笃急急问道。
刚想承认自己就是沈月宴的时候,就想起一旦自己承认了就是欺君之罪,会连累整个家族。
“月宴,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就压在你身上了,得罪了总督府就先不说了。这婚可是皇上指的,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你的真实模样,可是欺君犯上之罪啊。”临出嫁前,爹爹老泪纵横的千叮万嘱还在沈月宴耳边回响。
爹啊,既然早知有今日,你又何必让我装成一副天仙模样呢?不如丑陋一辈子,倒也自由自在,不用像现在这般,要尝受被瞬间打回原形的痛苦。
沈月宴强忍着泪,哽咽道:“真正的沈月宴已经死了,我嫉妒她的美貌所以杀死了她,扮作她的样子生活。”
陈笃怒不可遏,常年习武的他气愤的一把将沈月宴整个人甩了出去,她的身体穿过木窗,倒在冰凉的地上。
木窗碎裂的巨大动静终于惊动了众人。等陈家老爷带着下人赶到时,就看见沈月宴躺在一地碎木之上,口吐鲜血,脸上的人皮面具早已甩落在在地,满脸的血污和伤口。
陈家老爷大吃一惊,拾起脚边的一块肉色、质地轻盈的东西,摊开来,竟然是一张人脸的形状。
“啊!”陈老爷慌忙扔了那张人皮面具,惊骇的看着面如死灰的儿子,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
沈月宴十三岁之前确实是一个模样标志的可人儿,皮肤细嫩、一双葡萄般水灵灵的大眼睛别提有多可爱了。那时沈知府每每跟人提及他最小的女儿沈月宴,脸上都是得意的表情。
渐渐人们都知道了,沈家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
可惜,天妒沈家。
沈月宴十三岁那年随全家一起去远郊踏青的时候,失足从悬崖边落下,也算是运气好被一棵斜长在山边的大树拦了一下,被救起时,那张稚嫩的脸上已满是血痕。
没人知道,当初沈月宴是怎么掉下去的,除了她的贴身丫鬟小翠。多年来,主仆二人一直心照不宣的守着这个秘密。
沈月宴坠崖毁容的翌日,圣旨就到了。
那年还是江苏巡抚的陈兆韫因在水灾中治理调度有方,立下了大功,被皇上提拨为江苏总督,还亲自为他的大儿子陈笃指的婚,指婚的对象就是传说中的苏州第一美人,沈月宴。
当时的沈家所处的境地简直就是骑虎难下,只得寻遍各地郎中,终于找到了精通易容术的赵大夫,用被药水泡了百天的人皮草制成了一张精致的人脸面具。
戴上面具的那日起,沈月宴终于又重新获得绝色的面容。
两年之后,沈月宴嫁给了陈笃,相安无事的又过了三年。
……………………………………
行刑那日,全城的百姓又都来看。有唏嘘感叹的,有不可思议的,也有纯属来凑热闹的。
这万人空巷的场景跟她出嫁那年一样,一样热闹。沈月宴站在刑车上,咧着嘴痴痴的笑着,脸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被扯开了,隐隐作痛,鲜血直流。
“你看,这蛇蝎心肠的恶女竟然杀了沈月宴,还扮作她的模样!”那个胖得流油的男人又站在人群中看热闹。
“所以说人心险恶啊。”站他旁边的妇人感叹道。
风可大啊,沈月宴的一头乱发随风飘拂着,让她微微眯着眼。
拥挤的人群中,她好像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她娘,另一个是小翠,皆是满眼含泪。
沈月宴微微一笑,倒也释然了,自己揽下了杀害沈月宴的罪名,沈家一点都没受到牵连,反而被世人同情,连陈总督也觉得有愧于沈家,在总督府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些人逼问她,沈月宴是怎么被杀死的?尸体在哪儿?
她说,我把她推进太湖里了。
太湖那么大,怎么可能捞出来呢?先后倒是捞上几具尸体来,只是全部被水泡得面目全非,根本辨别不出什么。
侩子手喝了一口烈酒然后猛地喷在锋利的刀刃上,烈日下闪着凛凛的寒光,沈月宴闭上眼睛,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银梳。
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当年陈笃站在香樟树下衣袂飘飘的画面,他牵着她的手,说我想你会喜欢这银梳就买下了。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她小心翼翼珍藏了三年的东西。
单薄的身子站在冷冷的风中倔强的挺直了腰肢,手里的银梳硌痛了她的手掌,落下最后一滴伤心泪。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落地。
人群哗然,热闹过后,满地凄凉。
夜深了,一轮弯月挂在天边。
小翠在乱葬岗中偷偷扒出一具被草席裹着的尸体,上面还未干透的血迹说明这是一具新死之人,尸体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把银梳。
“小姐,你这般对他何苦啊!”小翠抚尸痛哭。
……………………
二十年后,婢女小翠身患重病,临死前将一封信托付给家人,一定要把它交给陈家老爷陈笃。说完,小翠便咽气了。
在这二十年里,陈笃不是没有想过沈月宴,他究竟爱的是那张貌美无双的脸,还是那个虽丑陋却温柔的女子。他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已经不会再有人傻乎乎的问他,你爱沈月宴吗?
直到那封信的出现,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心底的答案。
从那之后,再没人见过陈笃了。他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有人说,陈笃暴病而亡,陈家掩盖了死讯。
还有人说,在远郊见过陈笃,他穿着一身道袍。
只有陈笃自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选择了做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因为他实在承受不了残忍的事实,小翠在信里告诉他,二十年前被处以极刑的女人就是真正的沈月宴,而沈月宴毁容的原因就是因为陈笃。
那年沈家去远郊踏青的时候,十三岁的沈月宴因为贪玩儿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偷偷拉着婢女小翠独自游玩,路上遇上一个纵马归来的少年,马突然受惊朝着沈月宴的方向奔来。
少年用力拉住缰绳,强制将疯狂的马调转了方向,只是速度太快了,一下就冲了出去,一眨眼的功夫,那少年和马就不见了,消失在尘土的尽头。
虽然没被马撞上,沈月宴还是在惊慌中不慎跌入悬崖。
陈笃后来再回想的时候,只记得背后有惊呼声,可已经停不住马了,等他纵身跳下马返回的时候,那里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了。想来是那时沈月宴已经在崖下了,而小翠回去找救兵了。于是造成了陈笃以为那两个姑娘并无大碍的假象。
后来的后来,陈笃才明白当年那个女孩,是怀着怎样无可奈何的心态提心吊胆的深爱着他。
陈笃云游四海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沈月宴再问他一次,倘若没有那张绝色的脸,他还会不会爱她?
他一定会答,我爱你,无论你的脸是美还是不美,我全部都爱。
陈笃怀着这样一份深深的遗憾,不停的在世间游走着,时间好像在他的身上停止了。
他是一个道士,孤身穿梭在常人看不见的世界中。
这样游荡了多久了呢?几百年了吧。
而那只银梳也因为承载了沈月宴临死前的怨气变成了邪魅,每一位拾到它的女人都会被其蛊惑,那其实是沈月宴的心愿,变得更美。
直到后来,云游的道士终于在一个恰好的时刻在林茹的手中看见了那把银梳,他悄悄带走它的时候,轻声叹道:
“月宴,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