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金色的钩月悄悄地从云朵里露出半张脸来,窥视着山坡上这个小小的女孩,对她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坐在山坡上,似乎有些困惑不解。因为这时候,对于在这样的荒山野坡的小女孩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那些在荒草丛中似露非露的石头,在月光的微映下,泛出一个个如历经千年日晒雨淋而风化了的沙漠骷髅;那些灌木与野草象些披头散发的怪物,它们相互串通起来,借助微风的怂恿,秘谋策划,处处布下令人骇然的恐惧。除了弯月那一点冷漠而朦胧的微光,为夜幕之下那隐约可见的山峦构划出轮廓模糊、形象骇然的各种怪样外,其它绝大部分的空间都被黑暗中的神秘和可怖的气氛笼罩着。
她头脑昏昏,感到身上有些寒意,双手抱紧了膀子,在这微寒的夜幕里瑟瑟发抖。她应该知道早就是回家的时候了,但她拗着不走。
“哞——”老黄牛一声长叫,把她从昏昏沉沉的迷惘中惊醒过来。微弱的月光下,她看见小牛犊正用长长的嘴唇拱动着母亲的****,吃得津津有味,发出“啧啧”的响声,小尾巴还在屁股上甩来甩去。老牛弯过头来,上上下下舔着小牛犊身上细细的绒毛。
这情景突然使小春的视线模糊起来,泪水使眼前的景象变得支离破碎,朦朦胧胧。但是!它又是那么分明清晰,甚至耀眼夺目。这情景使她仿佛看见姥姥正拿着热汽腾腾的毛巾朝她走来。那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景象啊!然而,她在蓦然一惊的心跳之后,又很快地憬悟到,这又是一次枉然而徒劳的空喜。
我们不得不承认,小春那幼小的心灵,已经承受了过多的连成人都很难承受的伤痛和屈辱,那脆弱而稚嫩的神经也许已经处在了病态之中。现实生活给她带来的不幸,和因为这种不幸迫使她极力地去怀念过去和幻想未来。因此,她的内心常常是处在忽明忽暗、大喜大悲,反差极大的矛盾心理中。所以,她现在看到的老黄牛母子的景象,和刚才幻觉中的情景,并没有给她带来欢乐和欣慰。相反,她突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难以忍受的妒火衷烧在刺激着她。因为她看到的和她幻觉中出现的这些情景,她过去都曾拥有过,可是现在,它属于过去和别人的,而不是她的。
然而,那渴望已久的母爱:温柔、慈祥、神圣、无私,那仿佛是漫漫长夜中熊熊燃起的篝火,又是大地回春的煦日和风,它如此强烈地感招着她;又如汹涌澎湃的怒涛狂澜,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扉。她看到小牛犊受到的母爱,妒火难消,恨恨不已;她得不到这种母爱,痛不欲生。
她感到胸口一阵阵难忍的疼痛。仿佛有只黑色的铁爪,强行扒开了她的胸膛,挖走了她心中的所爱,却把痛苦、悲伤,和种种人所不欲的肮脏东西,统统塞进了她的胸中。她又小声地哭泣起来,她希望让那些强加给她的,和长久沉淤的痛苦、忧伤、屈辱、哀怨,都随着泪水和血液流出体外。
“呜呜……呜呜……”那哭声婉转凄切、似水流莹,仿佛一个孤独的幽灵,默默地在茫茫夜色里飘渺游荡。
她从依稀可辨的以往岁月里,回想起姥姥给予过她的幸福和欢乐,以及在现实生活中从父母那里承受过来的屈辱和忧伤,都随着这哭声漫延扩散,溶入茫茫的夜中。
月亮,不忍心看到她这可怜的样子,早已收敛了最后的余光,悄悄躲到一片浓云的后边去了;
晚风,不忍心打扰她悲凄的哭泣,轻轻从她身边溜过。
世间的万物,全都沉浸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
她越哭越感到伤悲,悲痛不但没有被冲出体外,反而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而她的血泪却已经流失殆尽。
她也许快要死了。其实她不知道死是一种什么概念,假如她明白了死——那种神圣的解脱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姥姥其实已经死去,那么,她将毫不犹豫地去拥抱到来的死神。
她哭得累了,双臂环抱着膝盖,脑袋几乎插进裆里,她昏昏欲睡。也许她真的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忽然,她觉得一个柔软、温热、湿润的东西在她的头顶和脖子上轻轻地蠕动。但她蒙胧的意识只轻轻地冷笑了一下,那种幻觉在她的意识里重复得实在有些不厌其烦了。每次都是将烈火烧得通天明亮,但结末却是一场冷水浇得它死灰眠灭。她脆弱的神经,已经千百次的在这种大喜大悲中变得麻木不仁了。
不!这一次决不是幻觉,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湿润的热汽喷在她的脖子上,一股温暖的热流立刻传遍全身,那淹淹一息的灵魂忽然复活起来。她真的感到姥姥正在给她用热毛巾擦拭头上的疮伤。
她蓦地惊醒过来,伸出双手扑抱过去,希望那是姥姥的手臂,她将用她的生命,她的所有来紧紧抱住,决不再让它逝去去。
可她扑到的却是一张毛茸茸的长脸。
她完全清醒过来,一下子抱住老牛的脖子,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老牛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亲热地舔她的下巴,舔她的脸。
她的心灵忽然睁开了眼睛:渴望已久的母爱在眼前出现。姥姥在她心中埋下的爱的火种闪烁复燃,一阵阵幸福的暖流在胸中荡漾。她觉得姥姥就在身边。老牛舔她脸颊,就象姥姥在亲吻着她。她对它的情感,和它对她的情感,在她(它)们的心中相互撞击,火花飞溅,又熔为一体,烂若星辰。
她抱住老牛的头尽情悲放,所有的痛苦都随之驱出胸外,温暖的激流流遍全身,每个细胞都顿时充满了幸福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