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林深叶茂;坟冢影幢幢,碑渍土潮。
落银踉踉跄跄地行走在这个阴冷昏暗的陌生地方,几只乌鸦自密不透光的林木间扑腾而起,却不肯远去,只久久地绕飞在他的头顶,悲鸣不息,哀怆不止
落银自觉心中一苦,脸上的悲伤满溢,走到了最靠近自己的那座坟墓的墓碑之前。
这是一块形状怪异的墓碑,与常态下的墓碑外观不同,这块墓碑似一把巨剑插入了土中,碑通体透着黑色金属的冷光,让人错觉这块墓碑的本质就是一把巨剑。
落银蹲下在墓碑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拨开了遮蔽着墓碑刻字的枯草,看见了一列模糊不清的正楷中洲文字。
落银使劲揉了揉眼睛,却始终不能让眼前的字体清晰起来,他又用手抹了抹碑刻,感觉到了凹凸的刻字,一阵冰冷通过他的指尖,瞬间触动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的心脏开始了剧烈的跳动。
“你感觉到它了吗?”
落银身后传来了一身令他毛骨悚然的问话,这时的恐惧感并非全部来自这句话的意义,而是这句话的话音本身,一个无比熟悉的女音。
“你的内心早就对墓碑上的名字有过预想,不是吗?那两个被你伤害至深的灵魂!你这辈子永远无法再直视的灼眼的灵魂!就被你亲手埋葬在了这块墓碑之后,你难道忘记了吗?”
落银的眼眶湿润,表情纠结在了一起。落银并不敢回头,生怕看见那个人的脸之后,自己的内心会更快地接近崩溃。
“你还在妄想着什么?期待他们的宽恕吗?期待他们能从头开始,然后再叫你一声‘父亲’吗?那么作为交换,你能让他们的女儿,你的孙女活过来吗?”
身后之人用言语步步紧逼,落银终究是被敲开了内心,声音哽咽着,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道:
“我不敢想!我知道我不配那样想!我是罪人!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原谅我了!你们也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落银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冷笑声,是另一个他熟悉之人的声音,一个男音。
“我们的确不会原谅你,你伤害过的所有人都不会原谅你!精夕和灵沙也不会再原谅你,就算他们已经带着宽恕回来了,他们会用这份宽恕原谅受到蒙蔽的侵略者,原谅曾经的整个中洲对他们的恶意,却唯独不会原谅你!是你害死了他们最好的朋友!是你害死了我们-灵沙的父母!是你害死了他们的女儿!是你和侵略者勾结在一起,放任侵略者在你的北弧国鹿回港登陆!你这个恶贯满盈的罪人!这一辈子都不要妄想得到任何人的宽恕!”
无尽的回忆往事轮番冲击着落银的虚弱内心,他已经感觉到了窒息,这个时候,女音和男音交替响起,看起来并不打算就此轻易放过落银:
“你并不叫落银!你改掉了原本的名字,期待能和过去彻底地一刀两断,可是你身上还有未洗净的罪恶!在你把过去的恶债偿还完毕之前,报应将与你相伴,煎熬将与你如影随形!你逃不了的!永远都逃不掉!”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们呢?你害怕看到我们吗?我们一直是你看到过的最后一刻的样子啊!那时候你有过恐惧吗?你有想过会再次见到我们那个模样吗?”
身后之人的嘲讽声不绝于耳,落银已经无法顺畅地呼吸,身体开始疾速地冷却。
就要死去了吗?
能死去就好了!
“明光!你还不能死!你还有尚未完成的事情!你还想再见他们一面!你还不能死!”
落银在这阵似自己发出的呼唤声中猛然睁眼,墓碑上正楷字瞬间清晰,不是刚才指尖摸到的那四个字,而是两字,只有两字,自己真正的名字:
“明光!”
整个世界仿佛都颠倒了一遍,落银的意识从模糊中回复过来,眼前首先出现的是利利比尼摇曳的身影。
“落银老伯!你终于醒了!”
利利比尼欣喜地欢呼着,引来了船舱里其他人的围观。
这里不是哨塔,不是平静的地面,而是船舱,是航行在海面上的船的船舱!
落银的呼吸还有些急促,看来是因为刚才那个梦的余威,所以气息尚不能平缓过来。
船舱内加上落银一共只有五个人,除了利利比尼,其他人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落银很快便意识到,这些人就是在港口挟持他的利利比尼的那些同伴中的其中三人。
三个和利利比尼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没有充满恶意的表情,只有劫后余生的惊喜,和某种惊奇。
“老……伯……和那两个……人……是见过的……熟人吗?”
落银在利利比尼的搀扶之下起身坐定后,船舱内个头最小的“似曾相识者”用一口蹩脚的中洲话问了一声。
“那两人?”
落银瞪大了双眼,问话的小个子以为落银是在疑惑“那两人”是谁,于是清楚地强调了一遍“那两人”的名字:
“精夕和灵沙!”
落银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利利比尼,后者仿佛理解了他此时此刻的疑惑,插话道:
“刚才落银老伯一直在睡梦中重复着他们的名字,我和我的同伴们都感到很惊讶,所以卓达力就问了……哦,刚才问问题的就叫卓达力。其实这是我们都很关心的问题,毕竟他们两个人在圣战……呃,在我们这边的军队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一眨眼就能让一个人灰飞烟灭,大家都说他们是中洲的主神派下界的神子,是无法近身的,也不会有朋友,当然,这是说没有人有资格和他们做朋友的,毕竟他们是神的儿子!”
神的儿子?落银为这句话而产生了对自己的无限嘲讽。
“他们在我们中洲人的眼中就是神,是拯救中洲于毁灭边缘的救世主。神怎么会有一个愚蠢的凡人父亲呢?我也是得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垂怜,所以有幸在这时候都还能活着;是太感谢他们了,所以才会在梦里遇见了他们,一睹他们的尊容,也谈不上见过他们,更不敢奢望和他们是所谓的‘熟人’。”
落银的话中有逻辑混乱不通之处,不过听众们显然被另一些夸赞的句子吸引住了,并没有在意他说话的漏洞。
“真是太厉害了!如果他是我们的主帅就好了!一定能所向披靡,横扫……”
活跃的小个子卓达力显然是兴奋过度了,没有意识到这番话说下去会演变成极度伤人的言语,利利比尼提早预料到了这一点,迅速地扭身捂住了卓达力的嘴巴,将他未出口的话捂了回去。
“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船准备开向哪里?”
落银没有追究卓达力的无礼,问起了目前萦绕在心头的最关键的问题。
“哦!落银老伯带我们上船后就昏迷了,所以……”
“我带你们上船?”
落银的惊呼打断了利利比尼的陈述,由于这声惊呼太过突然,船舱内的四个年轻人都被惊得怔住了,还是利利比尼尝试着回应道:
“是啊!落银老伯带我们到了泊口,登船摆脱了那五个恶人的追击,萨苏和约祖因为掩护我们……没能和我们一起登上这艘回家的船。”
说到遗落在岸上的两个同伴,利利比尼和其他三个同伴都开始满脸失落起来,落银在这个时候也回忆起了什么,盯着眼前的四个年轻人,对他们以及另外两个同伴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钦佩。利利比尼很快压抑住了悲伤,充满感激地向着落银继续道:
“我们的命都是落银老伯您救下的!就连团长都改变了对待您的态度,就是他刚才让我们进来照顾您的,他现在还一个人在船头探察前进的方向。”
“好了!人既然已经醒了,你们就赶紧给我滚出来!可别指望我给你们划船!”
船头方向传来了一阵粗鲁的声音,正是源自利利比尼的团长的声音,这番话听起来像是由于利利比尼刚才随意吐露的真言而产生了一丝愠怒。四个年轻人都不禁遗憾地耸了耸肩,向着恩人-落银示意后,便陆续地走出船舱去了。
“我们应该已经到了鹿回湾的外海,所以,落银老伯……你好好休息!”
利利比尼在完全走出船舱之前,主动为落银解答了最后的问题。不过,因为这种结果对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是被动的,利利比尼也无力改变,所以,他也只能在一种欲言又止的踟蹰中劝慰落银“好好休息”了。
落银对于自己正在远离中洲的事实无可奈何,若要这些刚刚脱离险境的年轻人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伯”而调转船头,就算他们愿意,落银自己心里的那一关恐怕也是很难过的。
港口上已经有一个朋友因为牵扯到自己的事故而丧命了,足可见自己的罪孽到底有多么深重!倘若自己从此远离中洲,远离自己伤害过的人,于己于他人都是一件好事吧!
落银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两个人的身影。在落银的回忆里,两个人都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然而,若能再见面的话,想必都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他们回归以来,我都没有能够见到他们,哪怕就只见一面也好!不过,他们也该不会想要见我吧!而这次离开,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
落银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心里的失落溢于言表。虽然自己一直都在否定着和两人见面的可能,不过到了见面的可能性真的无限趋于零的时候,失望总还是难免的。
“嘭!”
船底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船体顿时一停,落银的身体也不禁失控地前倾。
落银及时稳定住了前倾的躯体,这个时候,船舱外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喊叫声。
“外面怎么了?”
落银尝试着向着舱外喊了一句,没有任何人前来回答。
“啊!”
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自船头响起,落银的心已经不再安定,他强忍着身体的疲痛,扶住了船舱内壁,向着舱门的方向缓缓走去。
就在落银即将接近舱门的时候,卓达力满目惊恐地冲开了舱门,他来不及收住身躯,一把撞上了落银,两人都重重地摔倒在了船板上,落银的肋部随着他的摔倒而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落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面容因剧痛而扭曲。卓达力惊慌失措地扶起了受伤的“恩人”,没有道歉便带着哭腔喊叫道:
“团长死了!一根铁叉从海底下突然飞了出来!团长的头都不见了!是有海鬼来了!一定是海鬼来了!我们就要死了!”
卓达力像个孩子一般紧紧地抱住了落银的胳膊,轻易不敢松手,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落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正待起身出舱,又有几声惨叫自舱外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连串的落水声。
舱外的声音沉寂了下来,落银已经屏住了呼吸,卓达力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船头突然一沉,卓达力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落银皱紧了眉头,这时候,肋部的痛楚已经变得没有那么明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躯体与内心的沉重压抑感。半开的舱门外面,一股狂烈的暴戾之气仿佛正在翻涌着,逐渐靠近。忽然,一只惨白的手扒拉在了船舱门沿边,舱门被轻轻地拉开,一个并不算强壮的身躯背着光,出现在了舱门口。
“码头上那五个还能玩个半刻,原本以为你们能坚持得更久,想不到你们更加令我失望!”
年轻的声音,汹涌的杀气,毫不掩饰的傲慢与鄙夷,舱门口的人恐怕不是海鬼,而是死神!
卓达力发出了绝望的叫声,落银拍了拍这个脆弱的年轻人的脑袋,凝目直视舱门处的来者。
“你是青子吧!”
空气顿时又沉寂了下来,卓达力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落银,不敢相信他竟然说出了这一番处变不惊的话来。
舱门口的来者仿佛也被落银的话震惊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声音里依然透露着傲慢不羁,却也多了一份钦佩之意:
“很有意思的首次相遇!言语精辟,遇事冷静!不愧是师傅的父亲!”
来者-青子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落银严肃的双眼中闪过了一丝不知名的犹豫,青子则已经趁着这个机会快速地闪现到了他的身前,缓缓地蹲了下来,那张干净而英俊的脸渐渐明晰,那双阴暗而寒意十足的眼则仿佛悬停在了烈阳正中,傲视凡尘,目空一切。
“初次见面!我是两位师傅的唯一徒弟,青子!在此拜见明光师祖!”
落银愣了一愣,身旁的卓达力则因青子的问候所表现出来的两人的关系而无限恐惧,双手带双脚,四肢齐力地远离了落银,后退到了舱室的角落中。
青子瞥了一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卓达力,不屑地笑了笑,道:
“这些臭虫挟持了师祖吗?真是不知者无畏!师祖不必挂心!青子已经将外面那些垃圾全部清除干净了!至于这最后一个……”
“你不要杀他!”
落银急促的喝声打断了青子的话,青子似乎有些不悦,眉头皱了皱,却也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
“哦!既然师祖有令,青子自当遵从!”
青子搀扶着落银起身,动作小心谨慎,细微处可见用心。
落银看了一眼舱后方的卓达力,只见年轻人在落银看过来时便飞速移开了大瞪的眼睛,落银心中一阵失落,不发一言地倚着青子步出了船舱。
茫茫大海,无边无际,烈日当空,时至正午。
落银稍微适应了一下舱外的光线,荡漾起伏的海面上没有太大的异样:没有血,没有残肢。
落银轻轻舒了一口气,青子指向了船的另一侧,那里的海面上漂浮着一条青藤缠成的小木筏。
“师祖请登上小筏,青子会亲自护送您回到鹿回港!”
落银自知无法再说什么,只得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青子笑了笑,看起来是真的开心,扶着落银纵身一跃,在空中飘飞了一阵后,稳稳落定在青藤小筏上。
“精……你的两位师傅也在附近吗?”
落银犹豫再三,总算是问出了目前心中最渴望知道的问题。
青子在小筏上抽拉起了一根藤条,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便回答道:
“我也不太清楚!两位师傅只叫我追上这些臭虫,然后将被挟持的中洲人都带回去!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师祖!我看过您的画像,所以刚才第一眼就认出了您!”
“就这些吗?”
落银对青子的回答显然还不够满足,便追问了起来。青子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落银,抖了抖眉头道:
“还有……”
青子停顿了一下,落银充满期待地紧盯着他,认真地倾听着。
“两位师傅让我不要杀人!”
青子露出了一个犯错的表情,落银则再次收获了一阵失落。
“咕噜……”
小筏边的海面突然冒起了一连串的气泡,一个迅疾的身影握着刀从海水中冲了出来,直刺背向着他的青子,落银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突袭者:利利比尼。
“去死吧!混蛋!”
利利比尼瞪大了仇恨的双眼,眼看就要刺穿青子的心脏,只见青子身形一虚,利利比尼瞬间刺空。在刺空的那一个瞬间,青子的身躯出现在了利利比尼的身后,一个快劈便将利利比尼击倒在小筏上。整个过程在眨眼之间便完成了。在落银的思维跟上眼前所见的时候,利利比尼已经满嘴鲜血,趴倒在了小筏上。
青子的眼神里又泛起了不屑,侧眼望着受了重伤不断喘着粗气的利利比尼,嘲笑道:
“太慢了!太弱小了!太不自量力了!”
落银蹲身抚了抚利利比尼的额头,表情痛苦不已,抬眼狠瞪了青子一眼:
“你的两位师傅让你不要杀人,你难道忘记了吗?”
青子一时间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乎很难理解这位“师祖”为什么要为这些该死的“臭虫”说话。
“他还没死!不是吗?”
青子高昂起了头颅,没有丝毫要认错的迹象。
落银的气息因愤怒而急促起来,青子依然下巴高抬,不为所动,看来他已经开始不把这位“师祖”放在眼里了。
“那么我把你打到半死也可以吗?”
一声悠长的斥言自远方传来,回荡在海面上空。
这句话是落银心中所想,却并非他亲口所说。
发声者是一个女人,音色纯净,声调柔和,然而所念之语却显得铿锵有力,不怒自威。
她不是灵沙!
落银的心中刚闪过了这一丝念头,一道自小筏边升起的水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青子,巨大的迫力致使这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被瞬间击飞到了数百丈之外,年轻人的鲜血在数百丈的空间内悬浮弥布。这整个过程还不消一眨眼的时间。在落银的思维跟上了眼前所见的时候,数百丈之外,狼狈地站立在水面上的青子的上方天空已经旋聚起了一团汹涌的黑云,一阵灼眼的闪光之后,一条迅猛如金龙冲海的白色电舌自云层中落下,似有雷霆万钧之势,泰山压顶之威,径直朝着海面上的青子劈将下来。
【云雷之术起源自亚美大陆,成型时间大约在中历前十五年,由当时的亚美联国国王克布奥汲取先人遗术之所长而创立。此类术法的关键在于术师所能一次发挥的术力上限以及灵气法器,且尤其以灵气法器为重要支点。云雷之术唤风聚云,施术者以法器为屏障造毁灭之力,堪称媲美阵法的霸力之术。克布奥国王之女,亚美联国公主莎若洛依执龙脊所行云雷之术与中洲神主精夕执乾坤剑所行天地诀并称中古两大巅峰术法,为攻击术法鼻祖,引领术法的进攻性潮流。-《中洲术.外篇.风雨雷电》】
青子的身躯被电舌的迫力压制得不能动弹,只见他青筋暴起,想要拼尽全身气力做出闪避,却也只能眼看着那道毁灭闪电向着自己加速靠近,而自己无所作为。
两年未觉的恐惧已经重新开始缠绕在青子的周身四肢,那颗骄傲的心也终于产生了害怕的感情。
青子害怕死亡。
“师傅救我!”
青子绝望的呼喊仿佛让他回到了两年前,那个还很弱小,非常非常弱小的样子。
一阵清脆的破空声在青子的耳边响起,这是一阵熟悉的声音,让他的嘴角上翘到一个诡异弧度的声音。
“轰!”
天地仿佛都被这声爆鸣震动了,狂涌的冲击波以青子站立处为圆心向外扩散,粉碎了方圆十里以内的所有脆弱的生命,由此而起的涌浪最远波及到了百里之外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