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附近的异象快到清晨才渐渐消散。
九芒星法阵与蓝色心脏光晕相持了大半个晚上,到黎明前才相互交缠着隐没到了教堂底下。破败的小教堂再度恢复到之前的模样,但经昨晚一役,镇上的普通人心中的敬畏之心早已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像是见到了“主”的真身降临一般,包括因陈年旧事而心生愤恨,对“主”的信仰不怎么虔诚的领主威尔男爵在内,小镇上的所有居民,都越发地笃信起“主”的存在来。以至于杰弗逊牧师之前隐藏实力的事情也都被大家下意识地遗忘了。
天刚朦朦亮,镇上过半的居民便已聚集在了小教堂附近。在早有准备的几位神职人员的带领下,信徒们开始朝拜起教堂内的一切陈设。
不仅是彰显神谕的壁画和雕像,便连灯盏、窗帘之类的物事也都成了大家顶礼膜拜的圣物。仿佛这教堂里所有的一切都沾染了“主”的荣光,变得神圣而不可侵犯起来。
雷克斯作为阿弗来斯神神学院的学生、未来的神甫,自然也属于其中的一份子,并且表现得比所有人都要虔诚而笃信。
雷克斯庄严郑重地跪伏在圣子像下方,双目微阖,一遍又一遍地审视、拷问着自己内心,然后轻声地祈祷着:“永恒的主,万能的神:愿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
静静地跟随在雷克斯身后的信徒们也都拜服在地上,狂热地唱诵着祷告词:“愿您的道行于地上,如行走在您的国!”
而另一边,尼尔德、蒙特尔两位神甫,以及修女杜莎,则分别带人参观起两处偏殿。明明是与以往别无二致的摆设,此刻却成了信徒们虔心祈愿的神圣载体。
老约翰今天在大厅后面的忏悔间轮值,正静静地聆听着信徒们源自心灵的自责与忏悔,并偶尔回应两句,话虽不多,却总能给迷茫的信徒们以合适的指引。
至于杰弗逊,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又或许纯粹是在养伤,至今没有在人前现身。而大家也都仿佛无意识地忽略了这一点。
“赞美吾主,吾主万能!”雷克斯嘴上无比坚定地祷告着,心里却越发地艰涩起来。
昨晚的展露的异象,无论是从神灵的形象、还是力量的性质上,都与“主”完全无关。
这看似恢宏壮阔的奇景,其实根本就不是“主”在显化神迹!
盲目而从众的普通信徒或许不了解。他们在面对未知的存在时,很容易产生主观地臆断,将之生搬硬套到自以为了解和熟知的事物上。比如昨晚的异象之于伟大的“主”。
面对与经典记载完全不同的神灵影响,作为一名合格的神职人员,老约翰等人又岂会认不出“主”的真容?
那尊神灵虚像散发出来的磅礴伟力,与圣光有着截然不同的特质,杰弗逊又怎么可能感应、分辨不出来?
然而大家彼此间心照不宣,如此一致地保持着缄默,无声地默认了信徒们的误解,并积极地引导着大家进行新一轮的朝圣。
这实在有些荒谬!因为在神的示谕里,膜拜异神是罪,而辨不清“主”的真身,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雷克斯神色虔诚地跪伏着,思维开始越发地发散起来:
什么是神,谁又是主?
信仰究竟为何会存在?
神灵的本质又是什么?
雷克斯一边在脑海中遐想着各种诡异的问题,一边趁着大家都在潜心祈祷的时候,开始小心地在圣子像宽大长袍的死角处轻轻摸索。
“找到了!”熟悉的形状和冰凉的触感让雷克斯心中一定。
他不动声色地将触及到的物体收拢在衣袖间,然后将口中的祈祷词不着痕迹地收尾:“圣哉,圣哉!光明之主默西亚,救赎之主以撒,复活之主弥施诃。一切荣光皆归于您伟大的圣名!圣哉!”
信徒们便跟着称颂着主的圣名,结束了今天的祈祷,随即在从偏殿出来的尼尔德等人的引导下缓缓散去了。
好半晌,小教堂复归于往日的宁静。
雷克斯在“主爱世人”的壁画面前徘徊了一阵,想和杜莎聊一下昨晚的事情,却又觉得不大妥当,于是便打算告别离去。
不料正好赶上老约翰送走最后一名前来忏悔的信徒,从忏悔间里走出来,将他叫住:“雷克斯,你还在?那正好,我有些话想跟你嗑叨一下,跟我来吧……”
雷克斯先是一怔,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哦,好的!约翰老爹。”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穿过右边的偏殿,往老约翰休息的房间走去。
“嘎吱”一声,老约翰轻轻推开门,引着雷克斯走了进去,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雷克斯熟练地拿起桌上的陶壶,又将倒覆着的杯子反过来扶正,“淅淅沥沥”地倒了两杯水。
壶里的水还有些尚未散去的余温。雷克斯递了一杯给对面的老约翰,又自己取了一杯捧在掌心。两人小口地抿着杯中的温水,谁都没有说话。
雷克斯望着眼前这位慈爱的长者,心中忽然泛起些许的酸楚。不过是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位想来精神矍铄的老者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他原本花白却亮泽的头发此刻早已变得干枯起来,没有丝毫生气。向来精神且红润的脸庞也不知不觉中变得枯黄干瘦。一双睿智的眼睛泛着病态而黄浊的颜色,里面满是沧桑与疲惫的神情。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随后又是好一阵沉寂。
直到雷克斯终于忍不住出声,将这一片深沉的静谧打破:“约翰老爹,你叫我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老约翰犹疑地望着雷克斯,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将手中的水杯放下:“你从小戴在身上的那个十字架,现在还在吗?”
雷克斯脸色一变,心中涌出无限的疑惑:对于这件悖逆十字,文森特一直显得讳莫如深,似乎其中牵扯到了某些不能言明的隐秘,从不主动提及。如今老约翰忽然问起这个,难道他也知道这件东西的一些情况么?
脑海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年头,雷克斯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在的!约翰老爹。”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袖子里藏着的那个毫不起眼的十字架递向了老约翰。
尽管不知道其中到底牵涉到了什么,也不清楚老约翰究竟有什么深意。但雷克斯还是决定无条件地相信眼前这位值得尊敬的老者。
雷克斯自小就跟老约翰十分投缘,黏在他背后听他讲着各种奇幻的宗教故事,看他带着满心的悲悯竭心尽力地为小镇的居民治病。甚至连自己最初的对于“主”的信仰,也并非来自虔心礼拜的父母,而是源于老约翰经年累月潜移默化地影响。
尽管雷克斯对于“主”,早已经有所动摇,但对于老约翰,他还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近与信赖。
他知道老约翰是一名虔诚的笃信者,但也坚信对方一定不会对自己不利。
至于昨晚法兰克林口中提及的“伪善者”,雷克斯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巫师和法师们觉得教廷虚伪,但教廷又何尝不认为这二者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主的亵渎呢?
区别只在于托勒姆巫师最终一败涂地,不得已退出统治已久的领地;而法师们虽然暂时向神的信仰低下了头颅,但底蕴和实力还在,所以尚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在太阳底下罢了。
换了巫师再度得势,亦或是法师重返巅峰,恐怕教廷的状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老约翰轻轻地摩挲着悖逆十字上早已模糊不清的纹理和图案,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和伤痛的神情。
好半晌,他才“唉”地叹息了一声,将之递回给雷克斯:“这件东西,你好好戴着吧,别弄丢了!”
雷克斯“哦”了一声,小心地将悖逆十字收了起来,然后试探着问道:“约翰老爹,这个十字架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总觉得它有些诡异,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换一个呢。”
老约翰脸色微微一顿,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十字架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怎么会!”雷克斯夸张地叫嚷了一声,然后不露痕迹地观察着老约翰的表情,指着那个十字架上的一些细节辩解道,“您看,这里,这里,以及这个地方,这些花纹根本不是制式十字架上该有的,教廷的典籍里也没提到过这种类型的符号……”
雷克斯其实根本辨不清上面的符文纹饰,却仍旧一本正经地掰扯着:“还有上面的圣子像,根本没有悲悯的神情,倒像是在嘲弄着……”
“噤声!”老约翰终于脸色一变,沉声打断了还要继续瞎扯下去的雷克斯。
雷克斯心中不由得一凛。他说这些,其实不过是从文森特说的“悖逆十字”这个称呼上,逆推衍生出来的一些不着调的话。结果老约翰却生出这么大的反应,难不成还真的被他说中了不成?
这么想着,雷克斯装作惴惴不安地望向老约翰,轻轻问道:“约翰老爹,怎么……”
老约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色挣扎了一下,才咬了咬牙说道:“如果有可能,等你从阿弗来斯神学院毕业后,主动申请去克里特群岛传教吧,或许能接触到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