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道长,你在想什么?”
散漫的思绪被好奇的询问牵回。
回神时,便看见忘忧徒然放大的脸,在他一尺的距离内,偏起脑袋,愣愣地瞪着他。
这个距离,好像已然超过了安全范围。
长卿火烫一般地向后跨了一步,对面前之人行一个天揖礼:“贫道一时失神,让忘忧姑娘见笑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忘忧被他的大礼惊得连连后退,直退向了廊角的柱子边。天揖,向来是对长辈和非常尊贵之人才行的。
她斜倚廊柱,发出一声长久的叹息:“道长言谢,我受之有愧,因为我只救了你一半。”
半夏与当归听得此话,疾步上前,齐齐疑问:“只救了一半的师父?”
忘忧点点头,转过身来,眼中透出一股淡定凛然:“我的血中有多种毒的解药,所以现在长卿道长的胸痹已无碍。只是,道长先前所患胸痹并非普通,而是邪瘴入体所致。我只救了你的胸痹,邪瘴却不得而解。瘴气攻心,像是……妖毒。”
众所周知,瘴气分很多种,成分不同,解法也不尽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不待二人询问,忘忧已自顾说了下去:“无论治疗疾病瘴痛,皆需寻根究源。你们是不是应该告诉我,道长昏迷的前因后果?”
半夏与当归闻言望向师父,似在征询意见。长卿行前行几步,跨入廊外小园内,随意找了块景石,招呼忘忧和徒儿同过来坐下,开口道:“姑娘说的不错,的确与妖有关。而且……是一位自称魔的小妖。”
忘忧玉臂轻扬,露出一双皓腕,双肘枕着双膝,双臂撑着头颅:“我需要亲自见到那只妖,确认它的特点,才能对长卿道长对症制药。”
“我们下山去把它捉回来!”
长卿伸手制止了徒儿的鲁莽:“那妖法力非浅,不是你二人轻易能御。此事复杂,需从长计议。我怀疑与魔尊有关。否则,以一只小妖,不可能在你二人受戒之日使风云变色,阻碍了你二人出家,也重伤了我。”
忘忧叹息一声,泄气地道:“看来我是不能很快治好长卿道长了。”
长卿微微一笑:“不碍事。如是瘴气,以我的功力尚可抵御一阵。不过,我对忘忧姑娘甚是好奇,为什么你的血能解毒治病?”
见忘忧不置可否,他又补充一句:“如果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忘忧伸出食指轻点在右边脸颊上,像是在思考:“不是我不愿回答,只是……我也不太清楚……唔……也许跟我独特的体质相关。”
“体质?”
忘忧对他郑重地点头:“我的身世很古怪,我怕说出来你不信。”
长卿凝神静视,用一种淡然的声音应道:“我此生结识的,许多都非普通人。有兄弟是天界元帅转世而长成的男子,有知交是神树灵果结成的灵婴长成的女子,有附身神剑的千年剑灵,也有本是妙龄女子模样、休息时会变成土豆的神兽。所以,无论你的特质再奇,我也可以接受。”
“可我跟他们都不同。我是师父用一朵花上聚集的灵气做成的,本体也是师父自己种的花茎和叶子。说不定,我是花妖诶。”
花妖……
长卿怔愣了两滴更漏的时间,忽而暴发一阵长久的不可压抑的欢笑。
那是半夏和当归从未见过的,彻底开怀的笑声。
修道之人对妖气特别敏感,长卿尤甚,而他的青锋剑更可以自动感知妖魔的靠近,摇摇欲动予以提示。既然青锋对忘忧没有一点反应,他也没有在她身上嗅到任何不妥气息,自然,不可能是妖。
“道长道长,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在想着怎么收服我?”
忘忧侧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问话的时候,纤长的手掌像溪水一般柔柔流动。
长卿忽而忆及两百多年以前,在南诏的野外,尚属顾留芳身份的他教紫萱念诗,紫萱也如此挥动手臂,做着流水一般的姿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而紫萱,成为后来他漫长时光里在水一方的那位伊人。
因为他,她念会了诗经,学会了写字。她在给他的信中抄满了《诗经?秦风?蒹葭》篇,末尾还附赠了一句:三年后,认不出我,你就倒霉了!
见长卿不答自己的话,忘忧有些心急,伸手把玩起褙子的系带。半晌,她突然开口:“我还没为长卿道长解除体内的邪瘴,你不可以收我的。”
啊?什么?收她?!
长卿被她的想法弄得哑然失笑,转眼相对时,又被她的目光注视得有些晕眩。他想要努力地直视前方,却发现由于系带被她玩的过火,扯住了褙子的领缘,左边的那片前襟已经有从肩头滑落的趋势。
他无奈地抿起唇线,很想抬手帮她整理微乱的衣服,却在目光接触到她肩头的时候,震惊地看到他异常熟悉的、已经逐渐暗淡下去的那道……马面具模样的胎记。
没错,是胎记,不是纹身。
然而那图形,与紫萱纹在肩头的,一模一样。
一百多年前,紫萱在新婚次日,看到面具小摊,兴奋地取了马面要买。第二世名为林业平的他问她为什么,她低头带笑,两颊染了红晕,娇羞地说:我喜欢送我马面具的男人。他忘却了前世记忆、尚不知她说的便是自己,又想起前夜看到她肩头的那道马面纹身,于是发了脾气,打翻了小贩的摊位,狠狠地说: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马面具。
她怔立当场,他负气离去,而后人各天涯。
想到这里,长卿将目光从忘忧肩头移开,往下一些。
她的腰很细。因为顾忌,他没有伸臂触碰。
那也是他曾经,因为修道而几乎不敢用力去握住的腰。哪怕他们在相拥。
迟到很多时间之后,他终于知道,她的腰围,刚好是他一只手臂的长度。
一种时光终于交错的满足感。
萱草自结丛,芳余解忘忧。莫言开太晚,犹胜菊花秋。
忘忧忘忧,莫不就是萱儿的重生?
长卿瞬间有些模糊的伤感,胸腔里面缓缓地揪痛了起来。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地问:“忘忧,你喜欢马面吗?”
他也真的这样,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忘忧的眸中重新恢复了活力,在刚才的片刻失落之后,显得格外清亮。
问她的喜好,也就是长卿道长不会收她了吧。
她只是这样想着,心情就好了起来,猛然从石座上反弹而起,连声音都在狂笑。
她说:“当然喜欢,我现在穿的,可不就是马面裙。”
言语间,已性意盎然地跃至长卿面前,脚尖点地转了一个圈,两手提起裙子两侧,略歪腰身,展示着这条美丽的手工艺品。
明明她是会错了意,长卿心里却高兴得很。
大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这种怅然痛失、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她不记得了从前的所有。如果从前的记忆会令她沉郁痛苦,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因忘却而无忧无虑。
她追逐了他三世,保护了他三世。这一次,换他来追逐他、保护她。
这一次,他不会轻易放开她的手。
长卿端详着她的脸庞。她眼眸里锁着笑意的神情突然凝固了,那种生动的样子瞬间在一种怔忡的,可爱的表情里定格。
他被这样的表情夭中心扉,顿了顿道:“忘忧以后不必客套,可省去道长二字,叫我长卿便好。”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很特别。他的嗓音温和,呼这二字时音色干净而亲切。
这样的一种呼唤,让她即便不喜,也不得不收拾起好心情来回应他。
“你是长辈,我是晚辈,长幼有序,乱了不太好。”
长卿谦和的面上露出清浅微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心怀尊敬者,无所谓长,无所谓幼,名字,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他在说这句时背后隐隐渗出了冷汗,只得直起身来深沉地呼吸,不敢再去着她漂亮的脸。
明明是期望她的称呼可以亲近一些,却要用道家的大道理来掩饰,不知道,若知悉他真实年龄又不懂忘忧身份的人看来,会不会认为他欺骗小姑娘的感情?
思及此,他不禁扬起嘴角,一声自嘲的笑。
忘忧却拊掌说:“长卿,你笑起来很好看,可比严肃的时候好多了。你知不知道,你长着这样年轻又丰神俊逸的脸,却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像个小老头。”
别看这桃李年华的女子,训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
长卿却被她彻底逗乐,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碎发:“我本来就是个老头,你看商陆都年过半百,我这位师父,早已是古稀之龄了。”
他的温柔动作让忘忧隐约面红,却又在他的手缩回时,语出惊人:“你比我老了这么多,都可以做我爷爷了。”
半夏终于看不过眼,反口一句:“小姑娘,你多大了?”
忘忧扬起脸庞,露出思索的招牌动作:“其实……我也不知道,有记忆以来就跟着师父,不过六年。”
长卿忆及前尘旧事,侧头相对:“说不定你已经两三百岁,只是因为花茎叶身,所以容颜青春。”
“那我不就成了老妖婆?为了衬托你的年轻,竟然不惜妄然揣测身边人的年龄,长卿你真是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么?长卿在心中忍俊不禁。
真正为老不尊的,应该那时百岁高龄却在酒馆调戏风华之年小道士的她吧?
他和她,孰老孰少,还真说不清楚。紫萱将襁褓啼哭的长卿交给清微道长时,可不是她年过双百,他未及周岁?
兜兜转转,如今,情形倒了过来。他是心智成熟的长者,她是未经风霜的年少。
叫紫萱还是忘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她忘却烦忧,她现在就真的轻快活泼;他想她安然无恙,她现在就活在他看得到的地方,伸手可触。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没有霹雳。
(PS.有没有人看剧的时候直想冲进荧幕里,揪住某人衣领狂呼:林业平,你到底知不知道,顾留芳其实是你的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