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君玉的身子冰凉似寒潭流水,兰世华紧紧拥着她,手足微颤。
大约看出了他的异样,紫萱默然地蹲下身子,并未出言询问,只是翻开君玉的手腕,两指覆上脉搏。
“她的脉象很虚,而且尖锐失滑,起伏不平。”
兰世华惊慌失措:“刚才她的身子就开始发冷,所以我只能抱着他,未能参战。所幸几位打败了独活。可是,紫萱夫人,你知道为何为这样?”
紫萱奋力思索一小阵,有些不敢肯定地说:“君玉姑娘现在不是人。她本就是天帝罚下凡尘的一缕魂魄,肉身只能维持一段时间,一旦完成任务便要被收回。虽孟婆接替了她未完的工作,为她换取了数十载光阴,然而,自被抽走良知后,她成妖入魔,肉体的保护层已破,加速了她的形灭……”
她美丽的瞳子里流露出悠长的哀痛,想起那年那月,自己白发朱颜的早衰命运。
有的人,相遇未必相识,相识未必相知,相知未必相爱,相爱未必相守,相守未必白头。芸芸众生,各有苦痛,所以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格外珍惜每一寸光阴。
莫说医者父母心,纵使不曾跟随药仙,此刻面对与自己前身命运相似的一对爱侣,紫萱也会生出怜悯,想要倾囊相助。
只是,直到此刻,她才深刻体会到有心无力的乏感。
包中有银针,可暂缓病者的性命之忧,却终究不是治本之计。
她利落地为君玉施针,少时便汗如雨下。众人见此情形,已知事态严重。
片刻后,她终于完工,抱歉地解释:“我为她施了封穴针,也只可保得她性命五年。在这五年之中,切忌情绪波动,不能受到忽冻忽炙的刺激,其余的便可一切如常。”
向南与第五味毕竟阅历尚浅,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辞。
君玉看出了他们的心意,在不适的感觉逐渐散去后勉强起身,笑着摇了摇头:“诸位不必为我心痛,我与世华已浪费了太多时间,此刻能团圆,已是你们的大功德所致。活在当下,遇喜则喜,遇悲不悲。我会好好过将来的每一天。”
“玉儿,是我的坚持,害了你。”兰世华语气中的自责不减半分。
是他强迫她恢复本性,找回曾经失落的过往。是他强迫她记起来,重新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没有这些,她不会失却花魔的身份,不会直面渐衰的生命。
“不,世华,你没有错。一个没有心的灵魂,只是行尸走肉,就好像一棵白菜,一只香蕉。难道你认为,比起五年能与你相依为命的时光,我会更向往一棵蔬菜、一只水果的命运?”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能重新找到你,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亦无怨无悔。”
不是有个词叫做甘之如饴嘛?因为你便是解药,能愈合我所有抉择带来的伤痛,所以我甘心为你,饮鸩止渴。
紫萱和长卿的前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明知相忘会获得无虑,却依旧守着沉甸甸的记忆,隔了苍山,孤独地度过余生。
重楼又何尝不是如此?明明可以靠近、照顾,却宁愿远远观望。知淑媛安好,便是生活里最安心的消息。
看风景的人,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护信仰的人,成了别人守护的信仰。
又譬如现在。长卿胸口徒然微痛,紫萱心疼而拥身过去,重楼却寸步不移,静静旁观。
众人这才意识到瘴毒一直没能解开的事实。
青黛的到来很是及时,身旁携着香橼,手里端着汤碗。“长卿道长,你的药。”
香橼莲步脉脉,移近了身体:“我们已经试了温度,刚好能喝。配药之材来之不易,请快些喝了解毒吧。”
自寻回君玉的良知、独活现身后,几位同伴便迅速地商量出分头行事的对策。紫萱、向南与第五味先铲除彼岸花,长卿、重楼与世华对付独活,而香橼和青黛则不可受外界干扰,潜心为长卿熬制祛除瘴毒的解药。
如今独活已灭,解药既成。长卿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他还了空碗,暗自调理气血,心间感受到这段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
世华和君玉拱手道:“恭喜道长了。”
重楼面有悦色,待向两位医女开口时,语色又恢复了素日的淡泊:“你们作为紫萱的好友,对她的事果真上心。”
“不全……为她。”青黛两颊翻出两朵嫣花,低低的话语到后来竟销声匿迹。香橼不得不补充说:“我二人一体双生,从来同心同意。长卿好,紫萱就好。紫萱好,魔尊就好。魔尊好,我们就会好。”
任是再迟钝木讷的人,也能听明白其中深意。
重楼的态度不置可否,半晌之后才说:“我明日回府。自从你们的师父过世后,一直没有好的医者为我所用,若你们愿意,又不惧魔界之名,便可随我一道,留在府里。”
青黛与香橼闻言,勾起一抹微笑,彼此露出毫无保留的欣喜。
********************************************************************
战后的蜀山,萧条之色慢慢蒸发散去。
扫帚相碰,一声砰响。扫地的小道彼此点头,蓝色道袍在晓风中清扬。
花斑蛇皮堆至后山平台,付之一炬。烟尘轻若柳絮,漂浮在空气中。
晨钟沐着曦色。訇然敲响。小弟子打理罢余烬,匆匆赶到了上清宫。
这是蜀山每天例行的早课。不同的是,师尊回归,大劫度过,今日商陆将正式接任掌门之位,半夏与当归也将再次完成受戒之程。
道家素来讲求见素抱朴。两种仪式先后有序,完成时也不过巳时而已。长卿让两位甫戴上冠巾的小徒回到排列整齐的弟子队伍,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回想起他当初从清微师父手中接过龙头杖,于今已过去四十余载。乌飞兔走,日月如梭,当中岁月的跌宕一言难尽,而蜀山,也已换了两任掌门。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众弟子异口同声地喊出此句,鼓舞心神,士气高昂。
在接近晌午的时光里,一切都好像舒适极了。商陆有新一代长老相助,又有半夏、当归这样年少有为的门人,应该能独当一面;而长卿,也终于可以彻底地安心,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了。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新掌门再是不舍,也只能领弟子们,止步牌坊前。远去的师父,是他入门来关怀备至的第一人,也是引领他在道途上越走越深的人生向导。而如今,这位向道却欲归隐。
这或许就是师父常说的随缘是道吧。毋需刻意地对待修行、对待道,水到渠成,才是千古不变的生息方式。
进,则系其派。退,则善其身。
紫萱贴心地行于旁侧,没有打扰长卿与弟子们的道别。他转头挥手,道:“快进去吧,勿念。需记得,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心观,心观不堪意会。意会到哪里,真理就在哪里。日后我虽不在,但无论何方,心都会向着蜀山,希望蜀山愈发光大。”
待转过山脚,消失于众弟子视野,长卿才挽了紫萱的手,在气温渐升的陡峭小径上,见到了等待他们的人。
“卿爷,萱夫人,魔尊走了,青黛和香橼姐也随他一起。”
紫萱约略低眉:“这果然是他的作风,希望他能有好的开始。”
几人没有御剑,小心翼翼地沿蜀道向下而行。踏过最后一级山路,兰世华牵起身边的厉君玉,向四位曾经帮助过的人礼貌道别。转身离开的瞬间,黑发在风中划出一道干净的弧线。
四人没有挽留,目送行人渐远,从此后各自有各自的道路,千山万水,但愿天涯若比邻。
人生中总会遇上许多的人和事。有的景色再美,也只是匆匆而过,只在记忆里留痕。但有的人,道是寻常,却是一生的伴侣。
向南展开手中小小的锦帕,吟着上面的诗行。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卿爷,萱夫人,你们说,君玉留下的这首诗,究竟是在写你们,还是他们自己?”
“境由心造。你认为是写谁,就是写谁了。”
向南翻起久违的白眼:“卿爷你又说这么高深的话。”她转了目光,看向第五味,“他们也真不容易,哪怕剩下的时间有限,却能积极地面对,守着此生认定的唯一,乐观地生活下去。”
第五味懂她所想,疑问的语气并非发问,而是陈述着事实:“你是想到景爷爷和唐奶奶了吧?”
向南直将头点成捣练状:“真是叫人羡慕的发狂啊。”
第五味肃了神色,放慢语速说:“这个世上也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不计较得失、用百分之百的感情去交往。曾经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向南被他突然的煽情弄得有一丝慌神,细声嗯啊片刻,终于出言:“你说,永安当的掌柜,和青楼的老板,哪个更厉害?”
“难道不是强强联手,举世无双吗?”
长卿和紫萱在两人的袒露心意里默然。待他们打闹够了,终于有闲暇“一致对外”:“卿爷,萱夫人,你们有什么打算?要不来投靠我,永安当和唐家堡随意挑。”
“唉,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缸了啊,投靠这词用的,长卿大侠和紫萱夫人还用投靠你?”
“难不成你让他们去你那儿住?我萱夫人这么漂亮,羞死你的花魁。”
紫萱听得“花魁”二字,想起长卿那句“长卿不仁,以花魁为刍狗”,妩媚地笑了。“我想,我们还是先去神策村,告诉曦和与向南危机解除,然后再做打算吧。”
向南歪头应声:“好啊,我们一起去。比比谁先到。”言罢推着第五味站上镇妖剑,一飞冲霄。
长卿浅笑着解开束住青锋的履带,在挚爱之人温柔的神色里镇定自若:“这孩子,跟他爷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