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棠小。
长卿右臂覆过女子头顶,动作简洁而温柔。他动了动手指,凝视面前的人,像看着一位关怀的后生:“原来,抽走的良知在那种地方。不要再让爱你的人担心了,好吗?”
瞳子里映出的面容依旧清丽,只是,眼眸深处那一抹于世不安的惶恐,隔绝了旁的关怀,仿佛任是何人,也抹平不了。
海棠树下,被当作假扮的那位突然脚尖点地小转一圈,两手提起外裙两侧,向前略微倾身。两颊颜色散去,她久久地、温柔地注视着以内力迷晕了身侧人的道长,鼻腔里流淌出暖和的笑意:“马面换掉了,只有合欢裙,可以吗?”
大辩若讷,大合若离。
长卿点点头,蜀山的不期而遇彷若就在昨日,耳畔声响与记忆中的清音盘旋交叠。
“我现在穿的,可不就是马面裙。”“马面换掉了,只有合欢裙,可以吗?”
忘忧即是紫萱,却又不是紫萱。她的左肩没有纹身,有的,只是与生俱来、不可磨灭的胎记。
真相,不言而喻。
修道之人总是胸怀天下。他并非草率定论,不察细微,以致差错,而是想用自己饱满的热情,来挽回他人失落的心灵。
据闻世上易容术魁首,名为“驻颜”,可将目标的整个身子换作他人形,却须封锁住六成内力。
厉君玉本非高手,因良知离魄,借了彼岸花的魔力,暂成小妖。上次与紫萱一番交手,长卿已看穿她功力并非上等;若今只余四成,制服不属棘手。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故他才有此一举。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见他并没有真正中招,身后几人归于安心。
趁花魔无法做出反击之时,长卿转头对向蓝衣青年:“兰兄,我方才用体内残存的华胥梦引渗透了厉姑娘的三魂意念,感受到她的良知被藏匿在一个极阴的地点,而且应该是一个比较狭小空间。”
祸兮,福之所倚。否极,犹可泰来。
原来,历经曲折依旧未能除去的瘴毒,竟也能用于良处。
兰世华感激连连,邀身前身后人帮忙,参详可能的地点。极阴,但狭窄,大概可以排除酆都、阴府、雪山这一类还算开阔的地方。
有什么场所,虽得方寸,却能聚集极大量阴寒之气?
向南思绪天马行空,飘回了那日所见神卷上的女娲娘娘。
“左阴右阳……”
她的细声一句立即打开了第五味的灵感。“如果把右衽穿成左衽,长久地沉睡过去,那样的处所,自是阴气逼人。”
重楼心中散落一地碎片,始终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圆。在听到第五味的分析时,突然将拼图凑齐。
他声色利落地开口道:“我之前一直以为,独活企图损毁紫萱之墓,只是想以此对付我和徐长卿。现在想来,恐怕不止那么简单。”
一切线索,自动相连。
^^^^^^^^^^^^^^^^^^^^^^^^^^^^^^^^^^^^^^^^^^^^^^^^^^^^^^^^^^^^^^^^^^^^^^^^^^^^^^
惊讶于山门沿路凭空冒出的彼岸花丛,兰世华花了半炷香时间,终于率先到达山脚幽谷里、那一方矮矮的坟茔前。
七零八落的葎草茎叶、纷乱的脚印,明显昭示了片刻前曾被侵袭的痕迹。
向南随即赶到,对身后的紫萱问:“萱夫人,这是你从前的躯体所葬?”
紫萱轻微颔首,瞥见近旁长卿眼里一抹深邃,宽慰道:“没事的,不必担忧。”
向南正感叹于土堆的简朴,队伍最后的重楼已拨开人群,立身上前,一把抓住正欲开墓的兰世华。
年轻小将扁起唇廓,相顾无言,心下却早已忐忑难平。
“重楼,我人已在此,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躯体保存再完好,终会腐朽,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若能助人,才最有意义。”
伊人的话袭入耳廓,重楼收了手,喉咙里呢咕一句:“你的话越来越像他!”
紫萱掩嘴而笑,面上匀了一层草色:“长卿堆的土,理应最熟悉构造特性,就由长卿来动土吧。”言罢缓步上前,蹲下身子,用力拔出了坟前那块木牌,珍于袖内。
持重温雅的秉性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小女儿的俏皮:“这是我的,我把它收走了。”她站起身,抬眸看一眼长卿,又道,“回头把后面两个字劈掉,只要前面四个字。”
挚爱紫萱。
花灵的故事起于此,斗转星移后又回到此处。
因缘际会,解法往往藏于源头之中。
拨开坟头青草,新翻的黄土暴露于视线中,不来不去。
果然如重楼所料,她熟睡数十载的躯体,已受了打扰。
长卿停留了数拍脉搏的时间,而后开始了挖掘。虽然深知“形为虚、魄则实”的道理,虽然紫萱已说过无碍别忧,然而亲手扒刨的感觉,仍是让他心如悬空。
明明是在向外挖土,他却觉得,像在掩埋一个厄运的符咒。还有她自身后传来的灼灼目光,无需转头都能感受得到。
土中一只纤长的手映入眼帘,没有皮肉,只剩皑皑白骨。
在场所有人起起伏伏地发出声色不一的惊叹。长卿指下一抖,心蓦然抽紧。
生前再风光,死后也终化作一堆白骨。这大概是红尘里最公平的一件事,不因身份、地位、贫富和经历的不同而异。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所有,一毫莫取。能带走的,唯有灵魂罢尔。
揪心过后便是逐渐的平静。他突然觉得,仿佛无论几世几年,入道只是为了遇到她,修道只是为了长相依。风云变幻,即使抬头已望不见那时南诏的蓝天,跂予亦寻不到当初长安的白云,至少牵挂的人还在身边,心不远离。
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他就是那只入仓的硕鼠,而她,则是那位贯他多年未曾去的主人。
心被塞得满满的,暖暖的,长卿手下的行动也愈快,终于将整具白骨一展无余。
她已经很苗条,原来没有皮毛附体,更是那样纤瘦。
向南有些不敢看,转身便把头搭在了第五味肩上:“我纯洁的小心灵受到了撞击。”
第五味轻轻掀开她的脑袋,语气意味深长:“你就不想知道一个人的良知长什么样吗?”
白云苍狗,颅骨的两排牙齿仍旧齐全。口中含了一块小物,圆润似球状,收在网巾内,周围被着星汉一般的光芒。
长卿自然认得,这并不是随紫萱陪葬之品。
他调动了内力护体,右手缓缓靠近,却终不能下手。
紫萱见此情形,只能近前俯身,亲自徒手掏出了那颗珠子。
青黛第一次发现,有人可以把自掘坟墓这个词演绎的如此优美。
^^^^^^^^^^^^^^^^^^^^^^^^^^^^^^^^^^^^^^^^^^^^^^^^^^^^^^^^^^^^^^^^^^^^^^^^^^^^^^
西厢最大的房间内,长卿和重楼合力将厉君玉的良知送回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昏迷中醒来,自榻上倏忽坐起,睁开的眸子里溢满血色,凶神恶煞地张开了口。
“玉儿,玉儿——”
沿床而坐的兰世华神色慌乱,被她一把卡住了脖子:“你是谁?”
“我……是……”
他被她捏的喘不过气来,连余下的字词也无法说出了。
为何会如此?
“嚯嚯嚯嚯——”
熟悉的声音飘起在瓦顶。长卿与重楼几乎在同一时间夺门而出,见到独活盘旋空中的身影。
“你们以为送回她的良知就没事了吗?一个淬了魔咒的良知,还能让她找回从前吗?愚蠢的人类,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的动作已彻底癫狂,仿佛地上站着的魔尊与道长也不足为惧,自己才是世界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