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有时候,记得不如忘却。思绪朦胧的那个拥有简单的快乐,深怀心底的那个却郁结于内、不得易脱。
正如现在。
终南山下的农人阿华,邻里都看得出他非常人,目光如炬,行立自有一份气度,绝不是出自普通农家。果然,当他食了一对外来夫妇赠予的花茶,记起年少往事,也揭开了前世今生的纠葛。
助人为乐、不拘小节的好人阿华变作了兰府少爷世华,陡然稳重的神色里,是多少厚实过往的沉淀。
记之所记,忘之所忘。
若他可以选择,依旧会毅然喝干那碗白里透红的茶。
“这……?”
无数疑惑被年轻夫人的简单一句解开:“这是女娲神卷所示能唤醒你记忆的解语花,我们费了些周折才采摘到。”
“那你们……?”
长卿料想他的问题会如洪水滔滔不绝,于是便主动授业起来。身份,来历,缘由,一个不漏地娓娓道尽。
少年将军的表情由惊讶到难以自持,终于又沉石坠底。他早就估中会在两位来客这里听到一个不同一般的故事,却不曾预计,这个故事是如此超越了凡人的接受能力。
然而他却轻易地接受了它,因为他手里握着那支紫萱还来的、被独活用于定位的金镶玉插梳。
时光仿佛流回那个夏日,她满怀欣喜地前去会见,他却决绝地将它拔下,毫不留情地扔入了莲花池内。
诗云: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心已被染,莲花又如何独善其身呢?
收了思绪,兰世华惆怅地望向紫萱:“所以,我把她弄丢了是么?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不,你应该先找回你自己。”
心,骤然滴血。无情岁月蹉跎的远远逃离,并未带给他抛却麻烦的轻松一生,虽然歇了歇,更有精气重新费神费力去周旋未解的结,却也给他们都带来困扰,甚至,难题。
若可,找个荒岛,向未来避开生命中那些苦恼。他不怕一颗破碎的心,但他不要一颗死去的心。
“兰少不必深陷,非你二人之过。是他人的偏执所故,你们却要承担了世俗的不公,倔强而忍耐地为彼此还债。”紫萱眼眸闪闪,望着他的时候,带着些许期待,“不过我相信,上苍喜欢的苹果,才会爱的打紧咬上一口,而这个缺口却恰恰是你们的独特气质,在漫长岁月的磨砺中能绽出最美的花朵,如同我与长卿这般,纵外界风雨仍狂,自身却能相知相惜。”
兰世华目光转动:“谢谢二位。你们要找的朱雀我并不知在何处,但是听说山顶住着一位行踪缥缈的高人,或许他知道呢。”
似乎所有的山道都有着相似的本质,曲折不平,乱石塞路。长卿御剑直上,载着紫萱与兰世华,也颇花了些力气,才降落在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平地上。
山间的气流甚足,让人不禁想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风吹乌臼树。
徒步走了不到一里,远远地传来些曲音,彷如仙乐。紫萱疾行数十步,转过拐角,望见一位丹发飘忽的女子,坐于山巅岩石上,双腿悬空,弹奏着一把形状奇怪的竖弦乐器。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她的音色极为灵空清雅,天籁层林,自然裁出。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重逢的繁复心绪。浩浩世间,又有几人能真正体会到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缠绵悱恻?
紫萱聆而恍然,眼前忽然走来了长安玄道观前那棵葳蕤的白蜡树。
千回百转了一纪光阴,每日在思念中重温“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跌宕起伏。思念没有在流光中消逝,反而日渐沉浓;时间不是愈合伤口的解药,却是嗜血入骨的毒药。
讲完经学的道长漫步出殿,接了老者的扫帚,以身践修行。
异族打扮的女子掩于枝间,悬腿直背,独自线牵纸鸢。
她手里放飞的不是风筝,而是寂寞。等待一纪、良人不往的寂寞。
紫纱落地,也落在他的眉间心上。俯身拾起,惊慌抬头,觅到了它的主人,也觅到了跨越百岁的再次相遇。
“姑娘,你在上面很危险,赶快下来吧。”
眼里众生平等的他,对树上佳人的关心与对世上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分别。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内心在酸楚与狂喜的交织中失当。她强稳住澎湃的气息,佯装轻挑,启齿逗来:“诶,你盯着人家看很久了,知不知道这样很没礼貌?”
这句出口,她分明看到,对面脸庞上的阴晴交加。
他的两颊骤红。
他的心跳如鼓。
他的手掌微颤,却仍是稳稳接住了不慎跌落的她。
一如此时,紫袍的长卿将陷入迷失、摇摇欲坠的紫萱牢牢扶住。
“怎么了?”他的面上,蓦然如初的关切。眼中情意,却比当时深了何止百倍。
世界似一,一似世界。岂是单纯的两个倒装词?
她从他怀里抽身站定,笑容隐于嘴角:“没事。那边人弹的那个,叫箜篌。”
短暂沉默之后,她向着女子,朗声阔嗓,赞美之色溢于言表:“姑娘好曲。”
女子停了指间动作,转头反问:“哪里好?”
紫萱颔首致礼:“若非要分析出其中美妙之处的一二三来,莫不让大把的论据,耽误了洗心的感受。”
女子闻言开眉,抱着箜篌飞身而下,落脚平地。“姑娘是知音之人,不如也来一曲?”
紫萱摇头谢过:“草芥岂与幽兰操?”
如此不露痕迹的恭维,孰能不喜?
女子笑从心起,又目光稍移,置于紫萱胸前的石串上:“你是女娲传人?”
识此项链,定非凡人,或者就是兰世华口中的高人。紫萱点头承认,坦诚以告:“小女紫萱,此为蜀山道长徐长卿,以及兰氏少爷兰世华。长卿受魔人瘴毒所伤,需用朱雀之羽入药,我们特来寻找,不知姑娘可否指条明路?”
女子掠过她的要点,一边感叹、一边自我介绍道:“女娲是音乐女神,姑娘为其传人,怪不得对音律有深厚见解。三位幸会,我叫鸣桐,常居山间,甚喜这里的气候。”
兰世华士揖以礼:“这里气候凉爽,确是一处胜地,与姑娘的端庄妍和相映,颇有些‘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意境呢。只可惜道长抱恙在身,我们无心赏景,坏了姑娘雅兴,实在罪过。”
鸣桐又岂会听不明他话中深意,然丝毫没有相助之态,只低头望着臂中乐器,浅浅叹息:“我这箜篌并非最适木料所制成,否则音色会更佳。”
兰世华心有微急,面上始露出不耐烦之色,被紫萱移步挡在了身后。“姑娘的名字就是上好的木材。凤栖梧,向来是瑞兆,不如就让我们为姑娘伐木为材,做一把新箜篌吧。”
少年将军有些无奈于她的善心,长卿却完全懂得她的本意,拱手解释:“我刚才来时,看到半山腰上有好几棵白桐树,鸣桐姑娘若不嫌费时,我们就去给姑娘取来。”他侧身转向兰世华,知会说:“兰兄请在此等候片刻,我与紫萱去去就来。”
驱动青锋,再施剑神之术,得一段佳木也并非难事。长卿与紫萱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一把箜篌骨架。
鸣桐笑意未央,却淡而无味:“这不是最佳木段,要用木质最紧密的那一截,所以这个还差了少少。”
紫萱不愠不伤,语色依旧柔美:“无妨,我们再去取,鸣桐姑娘稍等。”牵了长卿的手便又上青锋。
这次时间稍长,两人再次现身,又是一把漂亮的箜篌木骨。乐师未加挑剔,看来,终于满意了。
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弦。
鸣桐笑醉山林,翻过后脑取了一把朱红的发丝,一根一根装于桐木框架上。做完这些,她席地而坐,拨弦三两声之后,开始了第二首曲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曲音悠扬,果比刚才更加美妙。紫萱听着澄净了心神,毫不吝惜夸奖之词:“真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之仪。”
轻拢慢捻,曲终收拨,声如裂帛。鸣桐奏毕起身,敛衽而礼:“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多谢赐乐器之恩。”
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告知朱雀方位时,她却将刚才造弦剩下的发丝绾成一束,赠予长卿:“姑娘悦乐,道长慈心,这个就留给你们作个纪念吧。”言罢两手各握一把箜篌,碎步行远。
兰世华抬臂欲挽留,她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于满眼苍翠之中。
“真是个怪人。”他兀自感叹。
长卿心态平和,**道:“凡事讲求缘分。或许,我们只是暂时与朱雀无缘。”
“等等,长卿你看!”紫萱跨了一步,面向他,瞳子里迸发出雪亮的光芒。
长卿在她低头的姿态里垂下眼睑,惊奇地发现,手里的一撮红色发丝,忽的化作了一团鸟羽。
他有些不敢确信地开口:“这……这是……?”
“朱雀之羽!”紫萱心中大喜,忍不住伸臂拥住他,“刚才那位鸣桐姑娘,原来是朱雀化身。”
兰世华望着面前一对璧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厉君玉。若她还在,若她本性未被剥夺,欣喜如狂时,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雀跃?鹿奔?还是双手合抱、语无伦次?
无论如何,他完成了恢复记忆以来的第一个任务,又离她近了一步。
天道酬勤,亦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