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日日夜夜在忘川之畔派汤,日子平淡而朴实。这样的光阴持续了很久,久到就连她自己,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这份工作。她甚至忘了自己的来历,和前世。或许,她也是被上一届任职者灌了一碗鲜汤吧。
却有一日,这样的规律徒然被打破。
天帝坐于玉石砌成的椅上,威严无比,言辞干脆,斥责着她的失职。孟婆坦然认错,却想不明白,自己向来眼神犀利,从不会落下任何路过的灵魂,那时怎么就漏过了一位,让没有饮汤的魂魄去到人间投胎了呢?
她知道,被漏过孟婆汤的灵魂,转世之后,会在某种特殊的机缘之下徒然恢复前世记忆。后果如何,为未知。于是她甘愿受罚,被天帝降到凡尘,愿将功补过,在那位被她放走的男子恢复记忆以前,灌他一碗汤。
这本不难。只是,冥界与人间属于两个不同的时空,她的汤带不走,只能到人间后重新熬制。
阴府一天人间一年,是众所周知的真理,而孟婆汤,一熬,就要一整天才能发挥功效。于是孟婆带着全新的身份,以她的智慧进入了一户普通人家,暂居期间结识了一位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小姐,以及她的目标人物——与府上自幼结下娃娃亲的公子。
一年的时光在细节中磨逝,孟婆却在制汤过程中对公子暗生情愫。那位翩翩公子,也在岁月流走间爱上了这位偶然闯入生命的妙龄少女。
孟婆自知违背天理,不得不骗公子饮下熬好的汤,又费心撮合他与小姐的姻缘。为治好小姐的病症,让她能与公子携手百年,孟婆找来解语花给她饮下,却巧合地使她在清醒后拼凑起前尘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孟婆非孟婆,小姐亦非小姐。那是前世的牵连,后世的结果。
长安旧户,将军府邸,有小妹未婚而孕,却始终不肯透露腹中骨肉生父的姓名。兄长自知丑不可扬,便匆匆将爱妹嫁与亲王做了小妾。数月后小妾诞下麟儿,被阿嫂抱走,随即亲王无端横死,憾无后人送终。
小妾被正室驱逐,寡居期间收养了一位女儿,成年后灵气动人,与小将军两情相悦。那位年少有为、继承了将门之父优良传统的男子,却被母亲告知并非亲生,生母乃是爱人的母亲,自己的小姑。少年绝望,忍痛断爱,渡头生离,此生此世,不再相见。那被抛弃的女子,终在数年后得知了真相,郁郁而卒。
女子带着执念踏过奈何桥,不肯接受孟婆的鲜汤,企图趁其不备从锅底逃走。孟婆怒发冲冠,协转轮王一道捉住了她。她苦苦哀求,自言欠心爱的男子一个解释,所以不能忘却前尘。没有告知爱人实情前,她宁愿做一只孤魂野鬼,附在孟婆的汤锅上。
轮回期限已至,纵司忘之使也无法让时间静止。女子执著,孟婆怜惜,欲帮她遂愿,于是劝她饮下汤,让她接替自己的职责,等待心上人到来。而自己,则食了忘忧草,代女子进入轮回之道,长成了一位疯癫小姐。
阴府的天气,总是那样寒冷。跻身新一代孟婆的女子,在三生石旁,阅尽了人间。
终于,少年将军被风霜洗礼成了耄耋老者,姗姗来迟。而她,却早已不记得他。
满头银丝的灵魂一眼便认出了依旧风华的爱人。他越过转轮王,想要和她攀谈,却被拉走,在她毫无察觉间,挣扎着堕入凡尘,带着并未抹去的记忆,转世为人。
当真正的孟婆记起这一切时,代替她行使职责的女子已喂了前世爱人忘情的汤。
叹世事无常,和愿望的寥寥无几,遗憾却繁若星汉。
长卿感慨至深,语气幽然地问:“那后来,男子记起女子来了吗?”
紫萱轻摇了头:“我不知道她记起来没有。我只知道,你这一世记起了我,我这一生也记起了你。”
长卿只听得这一句,便再次陷入彩虹尽头的记忆里。
那时,他尚未拾起往昔,她三番四次相救,却始终不肯透露半句前事;为不扰他清修,即便在弥留之际,仍不忘嘱咐景天和雪见,不可因她的重伤烦他。师父师叔万般无奈,只得解除襁褓中与他结下的封印,释放他的三世记忆,以过往修为聚集精气,助她疗伤。
那时,他虽感激,却将一切看的云淡风轻,无论她在他对面喧哗还是沉默,他都处之泰然。于是他忽略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盼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甚至,忽略了她即使喧哗,即使沉默,也始终没有停止的,输入到他胸膛深处的,涓涓的温柔。
所幸如今,她仍记得他,他仍珍惜她,他们仍相伴彼此左右,共度岁月悠长。
长卿不敢专注太久,心中暗自提醒尚有事务紧要,于是放远目光,四顾张望。
两人早已远离了打斗的中心,巷陌之上竟空空如也。
背囊里的罗盘隐隐作动。他默默压下,转过身直面紫萱:“你可听过一句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紫萱把头掠过他的左肩,往山林深处远眺,虽然并无人迹,却有丝丝灰气缭绕不绝。
“是这里了?”她精神一震,纤指抚上项上石串。
两脉高山,峡谷绵长,果是至寒之地,邪魔藏身佳处。
灰气萦绕成漩涡状,涡心似风眼,气流却甚弱。长卿施法腾起青锋剑,握紧紫萱,一跃而上:“抱紧我。”
宝剑载着二人,毫无犹豫地驰入了风眼。
气流内外,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间深黑,伸手不见五指,青锋一直向前,不知行到了何方。
长卿手入怀中,摸出打火石。紫萱阻曰:“不可!”语罢伸出右臂,迅速地捏住项链,用指尖蹭去了面上薄薄的保护层。
一点荧光亮起来,丈余之内的景物逐渐明朗。。
月光石,在暗色里,也是有特殊功效的。
紫萱急着解释刚才阻止的原因:“这四周有沼气味,我怕火石碰撞引致爆炸。”言罢,又掏出了小青果,与长卿喂下,自己也含一颗在嘴里。
长卿这才有机会观察周围环境。
空间宽敞,仿佛一个偌大的山洞,外围壁上凹凸不平,脚下是起伏的大道。
青锋回鞘,两人落地行走。远处有水声潺潺,长卿牵着紫萱循声步去,十指始终紧扣。
踏过一块小石,背后的景色戛然消失,只余前方熹微点光,若隐若现。奇怪,明明刚才没有门,石块也不像结界。
紫萱压低了声音,语色里饱含警惕:“长卿可还记得华胥梦?”
长卿小幅度地颔首,任她继续说下去。
“现在虽无华胥曲,但蜃景仍在,一切恐为虚妄。”
话音甫落,视野里出现了一方石室,阔比大堂,灯火通明。自脚下至石室入口,夹道尽是鲜红的花,青茎光滑无叶,花序紧簇,团成球状,纤长的细瓣却似动物利爪,有序又杂乱,张扬着向来人挥舞,铺就两道火焰一般的路引。
“这是龙爪花,地下膨大的茎入药可祛风消肿、止痛解毒,但这种植物本身含有剧毒,贸然误食可能会引致呕吐、麻痹。”温柔的声音低低盘旋在长卿耳畔,“阴府里,通往忘川的路上,也盛满了这种花,曲曲折折形成长毯,被称为火照之路。传闻它有一种魔力,当灵魂沿着火照之路踏向忘川,会把生前的情景留在这路上,待走到川畔,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就彻底断绝了前生记忆,通入下一次往生。这花与很久以前忘川上的摆渡小船一样,有渡魂的作用,所以冥界也唤它作彼岸花。”
解说的同时,她以手阖项,少时月光石的光芒便黯淡下去,直至全熄。
两人相依,眸之所及,鲜色灿过桃李,艳胜玫瑰,彼此面容被花海映照得通红。
长卿眉峰微蹙,若有所思:“这就是彼岸花?据说千年一开,千年一落,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紫萱把目光转向前方:“哪有这么神奇。其实这种花在阳间一年一开,我以前和师经常采些回去制药。它的花期大概在六月间至九月初,花落以后才生叶,第二年春暮叶枯,又花绽,所以才有花叶不相见一说。”刚泛起的笑容敛了下去,话音忽转,“只是,现在尚未入夏,并不是它该绽放的季节。”
长卿温和回应:“蜃景之中,花时恐不似凡尘。”
紫萱点了点头,便见得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出现在石室深处。起初距离稍远,不甚清明,缓缓靠拢时,两人终于看清了那个背对而伫的家伙。
黑色帔子,黑发散若流波,头顶两只角各在一边,对称挺立。
“重楼?”
紫萱的心跳骤然加速。真的……是他?
她脱了长卿的手,兀自小跑两步,忽的又止,细碎徘徊。
前方的人没有出言,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颅,却未曾转身。
紫萱踟躇着踱近,黑色帔子随穿堂风飘起,几近她的身前。
长卿却徒然竖起两指,指头所示,青锋出鞘,径直向黑影攻去。只在瞬间,人已冲上前,伸臂揽住伊人,转一个大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紧紧地将她护在怀中。
紫萱愕然抬头,迷茫如秋江白雾:“长卿?”
“重楼的角,早在与邪剑仙打斗时就磨掉了。你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