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阁下香阶畔,沉醉不知斜阳晚。
当瑶寨灯火次第燃亮,众人看到,那个今日才到来村里的白衣道长子,站在小丘高地的岩石上,衣袂飘动,神情沉静。
日落溪头,浅挂树梢,低矮地流泻而下,洒到他的脸上,映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他用一种专专注而郑重的表情扫过对面女子的脸庞:“一旦深入对方,孤掌难鸣,你切记近我身,不可离远……”
紫萱温婉地点头,又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若是他……又不会伤我……”
长卿约略低了目光,轻声说:“其实,我也这么希望。”
向南对人群前方的二人之言完全不明所以,却向问情挑衅般玩笑道:“不是要布人阵打傀儡娃娃吗?你有没有本事找齐人数?”
问情瞥她一眼,随意地向人群招手:“阵法八门,对应八个方位,有谁愿意出来做守门人?”
立即便有数十人围上来。
问情挑了挑眉,指向向南,寓意:报名人数太多,你还是自己选把。
向南忍不住再次腹诽:人情账啊人情账。
长卿侧过身,眺望着被挑出来的人,朗声说:“若是由问情兄弟做阵中指挥,加上第五兄弟和向南,只需六人即可,用不了这么多。”
问情扬起折煞众生的笑容:“不,既然第五小哥也懂此阵,我打算让景小哥和第五小哥再起一阵,正反交替,实时变化,两处御敌,成效更佳。第五小哥以为如何?”
第五味思索了短暂的一小阵,点头应允,又启齿道:“此阵虽有障眼法可能蔽得敌方耳目,但阵中人仍是凶险,若有人不愿意,现在就请退出。”
没有人挪动,却听嘲笑声起:“你们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不怕,我们身为族人,为家园而战,怎会害怕?”
“你才乳臭未干。我爷爷可是救世功臣,我身为他的孙子,自小就受到他的熏陶……”
说到熏陶二字,高亢的声音骤然小了下去,心虚作祟,到末尾,点点滴滴。
向南其实从未有机会与爷爷交流过,她出生时景天已仙游十数年,只在奶奶的描述里知晓爷爷昔年的“英雄事迹”。
第五味望着方才的嘲笑者,眉心微蹙,却没有反驳。他伸手动了动向南的衣袖,朝她翻出一涟笑意,示意她心安。说到底,纵使他们生于不平凡的人家,却依旧成长在平凡的环境里。未及弱冠的年纪,女扮男装的向南再掩藏小女儿的娇媚生性,也仍是俊秀清朗;而他自己,微风中衣襟飞舞,则平添了一份书生意气。所以,被眼前这位叫阿虎的村民看作乳臭未干的小子,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敛却笑容,开口道:“问情公子那边如何指挥我无法左右,但我这一边的人,如果你们都自愿入队,那么我待会儿教你们布阵,每个人必须步调一致才能生效,倘或有一人不守规矩乱了阵法,会连累其余所有人。所以如果你们有谁做不到,也请现在退出。”
空气凝固了片刻,少时便听见阿虎答曰:“问情大神说听你的,就听你的。”
向南闻言转盼,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问情脸上的些许自得。她嘴一扁,心中流过小小的不悦,稍纵即逝。“你们又不是跟问情那队。”
身边立着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年,名唤逐浪,听得抱怨,便道:“既然站出来了,自然相信第五味朋友。”
向南再次把目光落向对面的问情,短暂停留中,一缕笑意从眼眸中溜走。
第五味没有理会他们的暗中较量,随手拣了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里画出阵图,绘声绘色地讲解:“现在要交给大家的阵法,是根据八阵图演化而来,你们每个人只用记住自己的部分便可,但切记万不能有错!你们七人,加上向南,各执一块木板作盾,分别站于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对应八卦里的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个方位,而我立于中军指挥。此阵宜守,可障眼,只要大家守住自己的方位,敌方较难发现。所以,大家要相信我,哪怕傀儡娃娃近在咫尺,也决不能乱了阵脚,否则前功尽弃。”
逐浪仍存质疑:“这……这个阵法看起来很简单,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还有,那位道长和夫人站那么远,他们不参与我们吗?”
“自然!”第五味徒然提高了嗓音,“我解释过了,你们如果愿意上阵,必须服从命令。这个阵法看起来虽简单,但奥妙无穷。不相信我的,现在就退出!”
夜风刮起,冷冽与温润奇异地揉合在一起,便如冰火共存。
紫萱望了望身侧的长卿,心底升起一抹异样的情愫。她开口,清灵的声音在夜幕下跃动:“诸位放心,你们就地抗敌,我与长卿去寻布控之人,以解根源。我本是药仙的入室弟子,略懂医术,这一点问情也知道。若有差池,事后我定当竭尽所能为死伤者医治,并断发以代我的任何一位同伴请罪。”
她的声音那样轻柔,却又透出无法辩驳的毅然。
“萱夫人……”“紫萱夫人你……”
向南霎时怔住。第五味一反素日的沉稳,翛然失声。
长卿对二人摆了摆右手,又伸长握住紫萱的左手。
天地一色,伫立其间,方觉生灵个体是那样渺小。
沉默片刻后,长卿覆住紫萱的手些微紧了紧。
四目交投,心中所思,彼此了然。紫萱迈开步子,随他出发。
不过片刻尔尔,村子已远。身后嘈杂声渐起,盘旋于耳畔,似遥远的背景,却又仿佛只在丈余之间。
紫萱与长卿齐齐转身,见第五味与问情各领一阵,从容指挥。向南虽不懂阵法,却很是知事,从旁协助。令旗所到之处,族人们无不惟命是从,照此看来,情形虽险,但短时间内并无大碍。
紫萱轻移了目光,投向村子更深处,瞬间讶然。“长卿,你看,那是曦和!”
顺着她的提示,长卿亦将眼神定格。少女族长手里握了一柄桃木弯弓,弦拉紧时,箭无虚发,支支都射入傀儡娃娃体内,并且,有不少因此倒地化血。
“她手上那是……”
“摄魂箭!”紫萱毫无疑虑地道破事实。
当初龙葵与景天、雪见同行,但遇强敌,受了刺激,文静可人的蓝葵便会激发出体内另一个人格,变作红葵,目光犀利,下手狠辣,抗敌有数。她所用利器,便是这一把摄魂弓。
长卿收了目光,忽的发出一声轻笑。“想不到,龙葵转世,没了从前的记忆,却依旧用着从前的武器。”
紫萱抿起嘴唇,扬起美得惊魂的笑容:“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过了两次奈何桥,喝过两碗孟婆汤,还抹不去前世的记忆,需要靠几位长老封印才会锁上。”
长卿面色柔和,语气轻缓:“看来孟婆待我很好,给我的汤里掺了不少水。”
紫萱哑然失笑:“长卿是想说,孟婆觊觎你的美色,所以徇私了吗?那么,你还记得孟婆长什么样吗?”
长卿瞬间绷紧的神色,形象生动地展示了被问住是何种状态。他眉目微动,反询道:“难道你见过?”顿了顿,又压低了声线复口,“当日,你有……喝孟婆汤吗?”
“没有,孟婆还没有机会让我一尝她的手艺。”紫萱轻松的语气里,有着化去沉重的力量,“唔,孟婆其实是一位……身穿曲裾的美貌渡魂者。”
长卿心生好奇:“渡魂者?不是,熬汤人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追问:“长卿,你听说过孟婆的故事吗?”
他摇摇头,脚下并不停歇:“愿闻其详。”
孟婆生于西汉,自笄年起便擅长遗忘,也时常劝人忘掉过往,把握当下和未来,是以死后到了鬼府,做了司忘之使。那时候,忘川上没有桥,孟婆穿着曲裾,与转轮王各撑一叶扁舟,飘摇于川上,来往渡灵魂至对岸,送入轮回之道。落船时分,娇俏孟婆便会赠上热气腾腾的美味鲜汤,让人忘去生前种种,带着全新的空白记忆转世。
后遇魔婴脱胎,大闹阴间,施法起浪,浪湮了数只小船,不少灵魂葬于川,永世不得再投身为人。自彼时起,忘川上便架起了小桥,名曰奈何,桥畔立石,乃称三生石,记载着魂魄的前生后世。孟婆的驻地转移到了石边,方桌大锅,美貌女子,只为盛一碗碗温汤,助人洗去记忆。
长卿听罢,倍感诧异:“世人皆传言孟婆是一位满面皱纹、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婆婆,看来,只是以讹传讹罢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古人诚不我欺。”
紫萱莞尔:“谁说叫婆的不能是美貌少女?”底气十足的语气,与当初孟婆反驳他人的质问时丝毫无差。
长卿的重点显然歪了,小小玩笑道:“所以紫萱一百多岁时,仍以少女之姿俘获了众人之心。”
然而紫萱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把目光放的轻柔:“我的心意,始终不渝。”
海枯石烂,说起来只是简单的四字词,连唇齿都不必分开。然而,真要实践起来,却就是一生一世的付出了。
这一世,刚恢复记忆时,他虽爱意深种,却因肩头重担不得不放逐她离去。表面冷血无情的他,时刻牢记蜀山弟子的责任,警醒自己未完成的目标;但偶然酒醉,竟再也掩抑不住心中的情感,对着景天毫不隐晦地吐露心声。
终于思念爆发。他解开心结,乘仙船追寻她的足迹。在彩虹尽头,绽满鲜花的芳草地上,她娴雅站立,温婉等待。见他一跃而来,她含情脉脉地凝望,语带笑意地说:“我等你很久了。”
那一刻,三世不曾转向的心意终于有了归属,深情的拥抱向世界解释着至死不渝、从一而终的含义。
念及往事,长卿心有所动,嘴唇翕张:“业平不知道的,长卿一直都知道。”
紫萱颇为惊讶地看着他垂下眼睑、微微咬紧牙关的模样。这个泫然欲泣的表情,让她动容。她于是换了诙谐的口吻,灵动的双眸蕴意深藏:“长卿方才笑言孟婆汤里掺水,其实孟婆断不会为你徇私。她自入职以来刚正不阿,只用过一次私心,再无他。”
他闻言,及时止住了情绪,问道:“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