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到底是有些不够聪明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向南几乎有些泄气。昨夜抱着镇妖剑寝了一晚,睡梦中还留着缱绻的意味,感情该是极大地升温了;今日启程前,她温柔地对它细语轻诉,请它听话,顺利地送他们达目的地。结果事情的发展总是与美好想象有所出入。
知易行难。
向西南行径的途中,她深深地体会到这个道理。
隔壁的青锋剑上演绎着温情和睦的画面,美得折煞人眼、不忍直视:御剑飞行的两人,驭剑的长卿在后,紫萱倚在他怀中,于剑首掌控方向。
这般配合才叫绝妙。哪似自己身后这家伙,只懂得吐槽剑行又偏、剑身又晃,不肯施得半分力气帮忙,泡语连珠颐指气使,倒仿佛施法的是奴役,受惠的反而是大爷。
如此情形,简直可以妖娆一句:“第五爷,来,给妞笑一个。”
第五味闻言,露出八颗牙齿,标准的一个笑意,却被瞬间袭来的劲风击作愁眉。他来不及抱怨,镇妖剑已脱离了控制,转变方向直降而下。
紫萱见状,亦改了青锋之途,向地面行去。
一个驿站摸样的小屋出现在视野。
带着点疑惑,四人落地,收了双剑,上前打探情况。
无人应答,只有奇怪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浮荡在空中。
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他们几乎震惊地看着屋内的状况。
眼前是一片诡异:桌,凳,墙壁……处处狼藉,从后门延伸出去,地上、山岩上、草木间,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于地上,有的甚至已经开始腐烂,虫蚁在尸身上交互爬过,发出隐隐恶臭。
向南自小在永安当长大,生活并无太大波澜,虽亲眼见着奶奶离去,可毕竟是亲人逝世,并不觉得可怕。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抑制不住惊恐,连连退后,扑入紫萱怀里,只片刻间,便感觉气息已是不畅。
“没出息。”第五味向左小瞥一眼,不露声色地从紫萱怀里接过她颤抖的身体,扶至靠墙,“自诩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景向南啊,原来怕死人。”
紫萱得空,向长卿的方位前跨一步,语气严肃:“长卿你看,这些人的身上都没有伤口。”
第五味淡淡地开口:“他们在华胥梦中醉生梦死,再也出不来,被恶灵吸走了元神。”
“傀儡娃娃,****蛊。”长卿的结论甚是简单,却指向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阖上木门,紫萱迅速地转身,一手拉住长卿,一手向第五味示意:“是前日袭击我们的那伙。他们这次的目标不在我们,若周边有人家,恐遭毒手。”
第五味自挽着向南,紧跟他们的步伐而去:“要御剑吗?”
“不,徒步,他们可能就在附近。”说话时,长卿的手里托着罗盘。
一抹阳光映照在他脸上,骨子里透出一股特别的淡定凌然。
到得一处岔口,他想也不想,便把众人往小路的一边引去。向南步履飞快,冲在最前——她只想快点逃离恐怖,逃离未知的凶险。
日头逐渐升上来。天幕下,四人,八足,脚不停歇。
正午时分,村子的摸样依稀进入眼帘。
一个带着点神话色彩的……瑶族村落。
放眼远眺,村舍零零落落地散在山谷之间,翠竹搭成的阁空吊脚排屋,与渝州和蜀山的建筑风格迥异。风景秀丽的瑶寨,已有人在备饭,炊烟袅袅,菜香漂浮在空气中,风里飞鸟,鸟鸣与孩童的嬉戏声夹缠在一起。
紫萱将一直握住的手从长卿掌心抽出,听得向南于身后欢呼:“终于有人烟了。”
长卿不敢放松警惕,依旧牵起紫萱,向村口疾行而去:“并不安全。傀儡娃娃暂时没有攻来,不代表一直不会来。”
村口高大的细叶榕在阳光下向河畔倾斜,大片的枝条落入水中,枝干间的空处形成一个天然拱门。
四人自树下接踵穿过,豁然开朗时,见得一片祥和的景象。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碧空如盖,白云浮动,山间尽是碧树芳草,美不胜收。
这样安宁和谐的环境,完全让人不敢想象,他们即将面临着一场大劫难。
昕光掠过竹林,煜向山野。有面如月华的少女,水蓝襦裙如洗,卧在一枝竹箭上,惬意自如。托着她的那竿翠竹优雅地弯成弧状,在风中肆意摇曳,她随着晃动的趋势,清爽地荡着秋千。
青苏一泻而下,迎着曦照,闪闪流光。
风大了些,竹竿摇晃的幅度愈发剧烈,在空中狂舞。
“哎哎哎……停!停!停!”
少女轻盈地翻身,四肢抱住竿梢,心情起伏。“麻烦的情况……”
不敢放手,怕一旦脱离,韧竹的弹力会将自己射到数丈开外。不敢抱得太紧,怕梢尖一旦碰上别的枝头,自己便会在摩擦中受伤。
柔和的笑靥变作了苦瓜脸,黑亮流苏舒展风心,少女心惊胆战,片刻间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
“救……”
命字尚未呼出,人已被甩开,张开的臂膀在空中划过,宛若展翅欲翔的苍鹰,在广袤的碧穹下,破空而去。
失了准心的她只来得及迟叹一句:“啊!”
随着巨响,一人从天而降,山头那棵翠竹四下撞击,发出干脆的相接声。
手执罗盘的长卿看着摔倒在脚边的人,面无表情地询问:“你,怎么回事?”
“学……学艺不精。”少女迅速起身,惹眼的脸庞化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龙葵?!”
看清了她的五官,长卿与紫萱同声骤语。
“龙葵是谁?”少女偏起脑袋,面带惑色。
“姑奶奶?”向南仔细端详着这位首次见面的姑娘,“似乎,跟印象中的有点像诶。”
向南从未见过龙葵,只在雪见的描述中对她有模糊的印象。此刻见到长卿与紫萱的惊讶,脑中影子与真人重合,终于映出了清晰的形象。
少女随意的拍了拍,抖落衫子上的尘土,笑着应声:“我倒是很乐意有这么大个侄孙,但是——”笑意转作微怒,声调徒然提高了一个音阶,身子也往向南的方向倾斜,“我有这么老吗?看清楚,本小姐才十七岁啊!”
向南些许的欣喜之色一瞬间变嫌弃。
这人不是姑奶奶,这人不是姑奶奶。
她在心中默念八遍之后,终于退到了第五味身侧,对紫萱和长卿呼一声:“卿爷,萱夫人,你们可有看仔细了?”
长卿面上波澜不惊,用陈述的句式答来:“邪剑仙被打败以后,世界重组,龙葵因为以身铸剑,肉体不存,已不可能再生。景兄弟万般心痛,无奈之下送了附在剑中的灵魂去投胎。所以龙葵已不在世上,但这姑娘,模样着实像龙葵,五官都是一样精致……”
紫萱转眸相对,语气比他多了几分温柔:“只是这性子和脾气全变了。蓝葵文静可人,说话柔声细语,绝不似这般慑人的气势;即便气急了化身红葵,也只是偶尔发作。”
第五味理出个中因果,抿了抿嘴唇,道:“或许这姑娘是龙葵前辈的转世。龙葵前身是普通人,在奈何桥上喝过了孟婆汤,记忆全被抹去了。”
紫萱听罢,忽的想起忘川之上、奈何桥畔、三生石边,那位沐浴寒风、身着曲裾,熬着诱人鲜汤的女子。
凡尘中的人们过世之后,灵魂都会由转轮王引领,从奈何桥上跨过忘川,然后喝一碗她赠的汤,方可投胎,再世为人。她的汤有一种神奇的功效,让魂魄忘记生前的悲欢离合,也忘记了爱。彻底忘记。
“来一碗汤吧,独家秘制,美容养颜,口味良多,任君挑选。是完全免费的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喔。”
她笑容可掬,而且从来敬业,公平公正。无论生前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她赠的汤都一样份量,童叟无欺。
她就是传说中或凶神恶煞或满面慈祥的——孟婆。
人们的印象中,她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然而,这纯属谬误。是谁规定,妙龄少女不可以呼“婆”?
每每这时,孟婆便会淡然地抬起头来,嫣然莞尔:“请叫我孟姬,谢谢。”
思绪中流过的这个场景让紫萱不觉一笑,走神间,向南已撅起嘴小声嘟囔一句:“我就说,我的小葵姑奶奶才不可能这么凶悍。”
虽完全不懂面前几位陌生人在说什么,然向南口中的吐槽之意少女还是听得明白,颇有微词:“我这叫直率,根本不是凶,更无谓悍。”反驳完毕,又出言询问,“你们是谁?到我们村子有何事?”
离题万里终回到了正途。
“姑娘可方便告知芳名?”
紫萱笑意娉婷,玉颜如是,饶是再不悦的人,此刻也敌意全消。
少女仰起头,神采飞扬:“我叫曦和。”
曦和既是太阳之意,葵花向阳,也被叫做太阳花。药仙白芷昔载给徒儿取名忘忧,与萱草也本同义。果然即便重获生命,她们也逃不开前世的联系吗?
长卿省去了礼貌问好,正色说:“曦和姑娘,我们在驿路上遇到妖孽害人,恐怕它们会往这边杀来。我刚才已给周围布下一道结界,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为避大难,请你召集村民,时刻警惕,必要时准备藏匿,我们会助你们御敌。”
曦和轻笑着摇头:“多谢,不必了。”
大约看出了四人的疑窦,她抬手一指,隔了村畔小河,对面的山腰平地上,但见异色衣衫,人影攒动。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奔来,气喘吁吁地告知:“族长,谨遵你的吩咐,我已经把大家召集到宏长老家商量对策,就等你了。”
四位来客顿时愕然。
年仅十七的曦和已是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