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帘翠幕,烟柳画桥,箫鼓乘醉,户盈夭矫。
这是守方初入CD府的第一印象。
不愧为西南重城,繁华不比寻常。守方自幼被送上蜀山,垂髫入道,午匀之年而受戒,如今快及弱冠,才第一次随师兄们下山,迎接城内杜员外赠与蜀山的元始天尊玉雕像回师门,何曾见得过这样喧哗的景象?
CD得一别称芙蓉城。相传五代后蜀帝孟昶,有婀娜妃子名曰花蕊夫人,妩媚娇艳,爱花至深,尤爱芙蓉。孟昶为讨爱妃欢欣,颁发诏令,于城头尽种芙蓉,秋日盛开,夹道满园,蔚若锦绣。帝语:“群臣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那一年,孟昶携花蕊夫人登上城楼,比肩观赏芳华数十里,灿若朝霞。自彼时起,此地便有了“芙蓉城”的美誉。
然而守方与师兄们到达时,芙蓉花尚未开放,只掌状绿叶郁郁葱葱。倒是马路两侧连排的高大黄桷树,乳白花蕾星点于葳蕤的枝叶间,甜香阵阵沁入心脾,别有一番舒怡之感。
下山前,常胤长老特别嘱咐,到了CD府,见了杜员外一家人,应尊敬得体,切勿失了蜀山的礼仪。守方自是谨记于心。只是此刻见得城中繁华,忽的将事务抛于脑后,想要细细品味这一城风光。
正值四月十九日,芙蓉城一年一度的浣花节。遨头宴于浣花溪,倾城皆出,老少偕游,锦绣夹道,最盛于他时。奇巧的是,自CD府有此习俗开始,每年的浣花天,从未下雨,日日放晴,似乎连天公也作美,想要与众人一同欢庆。
尚未行至浣花溪,一片碧绿的翠竹林便赫然眼前。穿着各色衣衫的男女老幼,或匆匆赶路,或三三两两倚竹小憩,沿林畔小溪曲水流觞,好不快哉。守方因好奇心重,步子最快,行在前头。当他止步回望时,师兄们尚在身后,隔了些距离。于是他便来了兴致,闪入林中,观赏起凡人的乐趣来。
前方,才子佳人们围拢一圈,席地而坐,玩起了抽花笺、行酒令的游戏。刚有翩翩公子中招,吟诗一首:“蓝尾忽惊新火后,遨头邀及浣花前。山西老将诗无敌,洛下书生语更妍。共向北山寻二士,画桡鼍鼓聒清眠。”一阵掌声之后,鼓点又起,花团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戛然而止时,落到了一个小姑娘手里。
那孩子约七八岁光景,鹅黄暗纹上襦,柳青对襟半臂,同色下裙,梳着垂鬟分肖髻,饶是可爱。一开口,奶音犹存,稚气未脱,瞬间就羡煞了一群少年。
“我不会作诗,但是娘常常教我吟诗,我就吟一首娘最爱的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位麻衣少年悠着嗓音问到:“小妹妹,你这么小,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
“知道,娘说,是属于爹爹的诗。”女孩扬起小脸,干脆答来,“与尔相誓,至死不渝。”
“不不不。”一旁的褐衣男子伸出右手食指,在她的眼前左右晃动,“这首诗是写战友之情,出自诗经的《邶风?击鼓》篇,男人与男人的生死之盟。你娘教你这首诗,告诉你是属于你爹的诗,究竟是说你爹上了战场,还是……”顿了顿,他的音色调侃深长,“说你爹有龙阳之癖、断袖之好啊?”
一席话引来笑声一片,麻衣少年笑意最盛,抚着胸口好半天才平复气息,又揶揄道:“我看不管是哪种情况,你爹都与别的男人至死不渝呢,你现在没有爹吧……”
“你才没有爹,你们全家没有爹。”小女娃气急了,直往身旁的紫衣长者身旁靠去,“姑姑,他们欺负我。我爹可本事了,改明儿叫他过来收了他们这群妖魔鬼怪。”
哈哈哈哈……坐中有粉衣少女,面容娇俏,声色却是尖利:“你爹还会捉妖啊……是街头术士,还是巷口骗子?”
“哼!”女孩顿生怒气,利落地别过头去,却在看到守方的瞬间,眼里的些许委屈悉数散尽。
“爹爹!”
她兴致高亢地蹒跚奔来,懒理身下石子阻路,径直扑入守方的怀中。
“爹爹,你终于来了,我想死你了。”
这是个什么情况?
守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被陌生的孩子叫爹,而且是这么大的女儿。
嘲笑四起的众人骤然歇声。
不远处那位青衣道长,道袍挽风,神采奕奕,分明是蜀山的青衣弟子。蜀山向来以除妖降魔为己任,那道长腰间还真别了一只收妖所用的葫芦,莫不是听得女儿的召唤,赶来教训这群口无遮拦的狂徒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麻衣少年已然思维混乱、佛道不分,迅速地叨念两句,而后明智地选择了走为上计,“浣花溪现在一定热闹极了,我先赶过去了,道长你慢慢玩。”
“我们也一起……”
人群作鸟兽散。
守方面上惊愕之色尚未褪尽,小姑娘稚嫩的话语却触动了他心底的柔弦。三步之外,那位紫衣鹤发的婆婆,慈祥地望着这边的场景,不觉一叹。
守方当即明了,紫衣婆婆显然知晓内情。正欲询问,婆婆却先一步行动,拉开了柳色衣衫的小娃娃。“孩子,他不是你爹。”
“骗人!”那孩子抬起头颅,眼睛莹莹亮亮的,毫无沮丧之色,倒像是得了稀世珍宝。
这……
在他扶额的瞬间,常允师兄已然赶至。
守方垂头丧气地颔首,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悲哀极了。
好在他常年待在蜀山,今日之前从未到过市集,师兄定能信任,不至于坏了他的名声,误以他破戒。否则,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爹爹。”小女孩挣脱紫衣老者的束缚,再次靠拢,“黄河之水污浊,只会越洗越脏。还是跳进长江清洗比较合适。”
守方甫平复的心境再次激起千层涟漪:这孩子会读心术吗?连他尚未出口的思绪也能抓住?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者是……何方妖孽?
只在片刻间,孩子便转了方向,怔愣地对向常允,望而生疑。她小嘴轻启,暗自呢喃:“怎么又来一个?还穿着一样的衣服。”
俄而,其余的师兄皆赶至。
柳衣女孩左顾右盼,终于向后连退了两步,面带迷雾,高声自语:“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这么多!哪一个才是爹爹?”
她转身,奔向长者身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姑姑,你告诉我,哪个才是青儿的爹爹?”
紫衣长者约略地蹲下身子,抚摸着孩子头顶的青丝:“青儿,听姑姑的话,这里没有你的爹。”
孩子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娘明明说,爹穿的这样的衣服,还会拿着好厉害的葫芦收那些作怪的妖魔。姑姑你看,他们个个都有个葫芦。”
师兄弟们闻言,纷纷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随着身子微动而轻摆的葫芦们。
女孩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只是偏起头,右手枕着后脑思索片刻,终于眉开眼笑:“我知道了,这些都是我的爹爹,我有好多爹爹,比别的小朋友都多。这下子要再有人说我做孩子头不合格,也不用小花小叶子帮我说话了,爹爹们往那儿一站,准吓坏他们。”
长者无奈,只能牵了孩子,柔声细语:“青儿,娘在溪头等我们,有秋千,还有你最喜欢的豆腐糖。”
“好耶,吃豆腐糖去咯。”青儿拊掌而乐,欢呼着向前奔去。
紫衣长者回眸,一一向青衣师兄弟们们致意:“抱歉,稚女无邪,童言无忌,冒犯了几位,还请怜惜年幼,见谅勿怪。”言罢,转身回向,往青儿的方面迈步行去。
那矫健的步伐,优雅的身姿,哪像一位白发老人?分明是风华女子。
眼前的身影散了,守方才回神,跟着师兄们往目的地奔去。今日见闻,只不过漫长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或许不久之后,他便会忘记。
然而行走途中,他却不知为何,忽然忆起师门后山巨石其中一块,背面的阴影下刻着的小小的、并不起眼的诗行。
他曾在日落以后,练剑未能所悟,惆怅地行至后山平台舒缓压力,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那些文字。细细读来,不甚能懂,却似乎为那绵长的彷徨所动。
问尔所之,是否如斯。黄兰青芙,芳萱幽紫。彼方淑女,凭君致辞,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嘱彼佳人,齐备衣缁。毋就针毡,莫成以织。寒气将袭,无隙无疵。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嘱彼佳人,且营家室。屋舍所置,府河之坻。左比锦江,右及草祠。伊人应在,任我相视。
陵阿依势,雪羽迹至。同心离赏,心恸如逝。修行何缘,久忘其旨。寂而不觉,更漏长嘶。
回程路上,守方抱着天尊玉像,走得稳重。那尊小小的玉像在他手里,岂止千斤。那是承载着道法的智慧之所。
南城门下,又见了那位柳青衣衫的小女孩,手里牵着的却是与上次不同的另一位着朱褾中单、粉色大袖连裳的白发女子。
一老一少目送着蜀山队伍出城,面上始终挂着和煦的微笑。到末尾,小女孩终于仰头询问:“爹爹在吗?”
长者抿嘴扬唇,清灵的音色如陌上春风:“道在,爹爹便在。”
陵阿顾视,绿林蔓址。黄雀于飞,衽罽山嗣。道人无言,青锋常拭。眠而不觉,更漏清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