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海将软剑重收回腰间，环顾四周不知是何处，又不知那御花园所在，只得依着记忆原路返回雁回宫。
雁回宫中如方才一般安静，看来长公主还未回来，沈四海一边走近宫室一边思虑，刚抬脚迈进，浓烈馥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比香料更加清新，比花香还深远许多，却不见半丝袅袅烟气。
收步站定，沈四海眉头紧锁，镇定自若的表情下，惊讶与意外之态隐隐可见。于他而言，这浓香并不陌生，曾经自己有幸得到几颗香丸，都用在千钧一发之际。仙界的至尊灵物怎会出现在凡间，沈四海心中的疑问愈来愈重。
“沈先生，”婉转温柔的声音悠悠传来，裹挟着门外淡淡的石榴花香，如漫漫长夜后的第一缕晨曦，又似融化冰雪的三月春光。
沈四海犹豫一下，还是转身行礼，抬首只见盛阳长公主亭亭玉立，梅红色衣衫服帖低垂，云鬓若雾，薄金步摇轻晃碎金光芒，一只白玉簪斜斜其间，出尘绝世。
“凡颜，给沈先生上茶，”长公主努力克制自己，声音还是微微颤抖，凡颜心领神会地斟茶，长公主缓缓走来坐下，“沈先生今日怎得空来了雁回宫？”
“杨大人与我从文四公子处得了两罐绝好茶叶，便来献给长公主，陛下刚刚召了杨大人去，”沈四海说着将已放在桌上许久的茶罐递给凡颜，没有看长公主，“不如长公主烹茶品尝，也不忘文四公子一番心意。”
端着茶罐的凡颜一愣，未等长公主开口就说道：“感念谁的心意，我家公主自是心中清楚，不劳沈师爷提醒。”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一时沉默，长公主方才熠熠闪光的眼睛已是平静无澜，仿佛那光华梦幻一般。沈四海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看到墙上挂着的墨梅图，发现曾经弥漫在花枝间的孤冷凄楚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落无依。
“不知这雁回宫中的浓香是何香，与长公主调制的竹香甚是不同，”沈四海呷了一口茶说道，那清竹香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多少夜的梦满满都是这香。
长公主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四海，露出勉强的笑：“这是昭武使者进贡的灵香，皇兄赐了一些给我，沈先生也认为这味道太过浓郁了罢？”
沈四海点点头：“香味本无错，只是与长公主甚是不配，”想想续道，“还是那清竹香更好些。”
长公主微微一笑：“昭武使者说这香有起死回生之神效，一班御医看了只道使者妄言，如今也不知真假，若真是这般神奇，现下成了香料也真是暴殄天物了。”
“使者说灵香可起死回生？”沈四海端着茶盏的手停在空中，疑惑而又故作镇定地看向长公主。
“嗯，皇兄一向不信这些鬼神之事，便让御医研看灵香，却没能找出灵香为何药物所制，皇兄让我以香料视之，制出更多灵香。”
沈四海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陛下的意思是，告知天下，所谓灵香不过熏香，只是，长公主可制出？”
长公主示意凡颜，打开精致的木盒，数粒黑色香丸香味幽幽：“这是使者进贡的灵香。”沈四海定睛一看，确是自己曾带在身旁的仙界灵物，心下疑虑更甚。
凡颜又打开青瓷小罐：“这就是长公主所制香丸。”沈四海拿起香丸，嗅了又嗅：“香味相似，却没有灵香的馥郁悠远，”其实他知道那是做不到的，仙界灵物都富有仙力，哪里是凡人能制成的，“不知长公主如何配制出来？”。
“灵香虽然香味浓郁，但深厚清雅，并非花香，而是木香，”长公主认真道，见沈四海认同地点点头，继续道，“只是这香味道独特，没有哪种树木会有如此香味，我便寻了几种木香反复配制，勉强像了一些。”
沈四海又拿起长公主制的香丸仔细端详，心中暗暗佩服她的敏锐，这仙界灵物是由一种灵树熬制出的汤汁所制，由此来讲她的思路再正确不过，味道又这般相像，实是令人难以置信，忽地心念一动：“长公主可否赏赐我几颗？”
盛阳长公主嫣然一笑：“沈先生何必如此客气，想要多少自便就是了。”
“公主，杨公子来了，”凡颜将杨敬轩引了进来，长公主见他行完礼就示意他落座。
“陛下看我和沈兄的奏疏，有几处不甚明白，叫我去解释一番。”
“敬轩哥哥治理盛阳一年，颇有政绩，皇兄自是不会错过这样好的官员，必定要仔细询问，”说着，不着痕迹地望了沈四海一眼。
日影渐移，已进正午，石榴花海兀自翻涌，正如堂上之人的复杂内心。
“杨公子、沈师爷，我已备好午膳，就留下来用膳罢，”凡颜看看长公主，“二位难得入宫，也许久不曾与公主一同用膳了。”
长公主稍稍犹豫，还是开口了：“今日难得重聚，敬轩哥哥，沈先生，可否赏脸？”
两人互相看看，杨敬轩只得说道：“尊长公主之命。”
当一切都已成往事时，突如其来的昨日重现，纵然是渴盼已久的当时寻常，亦是料想不到的尴尬非常，毕竟，过去的不再回来，回来的不再完美。一顿精心准备的午饭，最后还是成了无言以对的默然。
“叨扰长公主了，”杨敬轩望了身边的沈四海一眼，正要开口留下他，沈四海手上一个不稳，将盏中茶水尽数洒在他面前，杨敬轩明白他的意思，便无奈说道，“我们也该回去了，下次再与长公主叙话。”
长公主自是明白刚才那一幕，苦笑说道：“既然两位公子都有事，我就，”顿了一顿，“不挽留了。”
杨敬轩与沈四海起身行礼，转身离去，只落下背后盛阳长公主一片不舍目光。
两人刚迈出门槛，就见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急忙之中差点自己将自己绊倒，好不容易跑到长公主面前站定，凡颜见他狼狈样子不禁训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小太监不敢抬头看长公主和凡颜，颤声说道：“刚得到禁军消息，皇宫内外封锁，只准进不准出。”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若不是天大的事，禁军不会这样做，况且禁军直属皇帝，此举必是皇帝之命。
“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长公主看到沈四海欲言又止，便向小太监温和问道，小太监嗫嚅着说出，“听说，听宫女太监们说，是，是陛下遇袭了，陛下刚差人来问，我答雁回宫无事。”众人听到此语更加震惊，一时都默然无语。
凡颜见长公主不语，面向杨敬轩与沈四海说道：“看来二位暂时走不了，请坐罢，”转向长公主，“公主，杨大人与沈师爷带来的绝好茶叶还是公主亲自烹罢，”看到长公主点头，便招呼人将茶具拿来。
午后日长，疏懒闲适，水汽迷离，茶香淡然，在浓浓灵香味道中，依旧清晰超脱。起初的寥落话语，因着琴棋书画，渐渐热络起来，昔日旧友也终于找回了曾几何时的惬意舒心，只是心中的事过境迁还是如抹不去的隔阂，无形地横在面前。
雁回宫一派宁静如常，仿佛并未发生什么事，只有宫门前不时响起的喧闹声，让人记起此时的皇宫已是紧张异常。直到皇帝到来，才打破这安静。
“免礼罢，”皇帝扶起长公主，“你这里也没事就好，此时才得空来看看你，”余光扫到杨敬轩与沈四海，眼中的警惕和复杂让人读不懂。
皇帝坐定，十分威严地说道：“宫中例行检查，雁回宫也不例外，”看向长公主，安慰道，“皇妹不必紧张，大略看看而已。”
长公主很是顺从地说道：“臣妹明白，请皇兄开始吧。”
皇帝目光悠远，扫视众人，对高大魁梧的将军点头，那便是禁军统领高翔。他步履稳重走过众人，眼神凌厉而坚定，让见者很是生惧，无不缩颈低头。
高翔走到沈四海面前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数遍，而沈四海却面不改色地注视发生的一切，脸上看不出半点悲喜。忽然，高翔右手伸出直向沈四海腰间，后者下意识地两手交错抵住，高翔知他并非故意拒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例行检查，请配合。”沈四海也知此时此地不是自己做得了主，只得无奈松手，任由高翔一声清响，将自己腰间的软剑抽出，软剑似刚刚清醒的银蛇，恣意摇晃，光芒眩目。
堂上之人都脸色一变，长公主急忙望向皇帝，只见他脸色阴沉地问道：“宫闱之内，竟携带兵器，你可知罪？”
沈四海迫于形势，只得答道：“草民一时疏忽，请陛下责罚。”
皇帝并未急于处置沈四海，而是声调严厉地问道：“今日巳时，你在何处？”
沈四海心下一惊，便知事情不好，巳时他正在树丛中与人交手，明知对手是谁、意图何在却又不能直说，余光扫过，一天不曾露面的绮儿不知何时已站在凡颜身后，讥讽地看着自己，只好说道：“今日与杨大人一同入宫拜见长公主，不料长公主在御花园，便由绮儿姑娘带路往御花园，刚出雁回宫就碰到黍离公公，说陛下召见杨大人，杨大人就随黍离公公拜见陛下，我随绮儿姑娘往御花园。”
话音刚落，绮儿就站出来，说道：“虽是我带路，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我再一回头，不见沈师爷了。”
“我入宫次数屈指可数，对宫中曲径甚是陌生，不小心跟丢了，只得一人原路返回雁回宫。”沈四海也算是如实。
“放肆！”高翔一声呵斥震动屋瓦，“陛下巳时遇袭，刺客使得便是软剑，宫中上下已搜遍，不是你是谁！”
长公主一听，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