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冷先生秘书的那人将她带到城市最南邻海靠山的一处静谧府邸,方圆对此地段也有所听闻,非富即贵者难以入住。
起先杏树林密,突而视野里出现了一条笔直大道,大道两旁皆为笔直青松,棵棵耸入云端,远处一座宫殿般庄严又不失宁静的建筑随着车驶缓缓迎进。
“方小姐请下车。”
敞开的车门射入一道扎眼的明亮阳光,她下意识用手挡住,在这栋森严豪美的宅邸面前,自己仿佛就是一只渺小又微弱的蝼蚁。
原来亲生父亲是住在这种地方。
方圆的家不过是一个又小又温馨的小家,就像一个令人安心的避风港一般,庭前梨树,走廊处挂着幼时与母亲一同做的蝴蝶风铃,起风时铃铛清脆。
她独自抚养着她,风雨同舟,丝毫不怨天与人,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却没有所爱之人陪同,就连走时也是孤苦零丁,每每想起不禁心生酸楚。
方圆随着那秘书走入大宅,每处精美雕砌,皆可入画,可又无处不是冰冷。
楼梯口站着两排衣着整净的帮佣,一名面容精致衣装华美的少女站在旋转楼梯口居高临下地望向这边。
“林秘书,这就是那私生女?”
似乎毫无在意,有意无意透着趾高气扬。
“小姐,我现在就领方小姐上去见老爷。”
“哼。”少女冷笑,双手环胸懒洋洋地倚在墙上,随意颔首道:“我又没说什么,路不就在你脚下,你难道还要我帮你抬脚不成?”
她的目光如炬似乎在审视方圆,无处不透露着蔑视,她只当自己是被一只脾气暴躁的狗盯着看,也不在意,跟在那秘书身后。
经过少女身旁,隐约听闻到一句“不过是个小丑。”
小丑?
方圆横了她一眼,她似乎颇为惊讶。
不过也不欲与这种人说什么,只想赶紧将事情处理好,以后再也不与这家人见面。
二楼楼梯冗长,暖阳自落地窗前投射进来,依稀看见自己的影子掠过,方圆眯着眼仰头探望,杏林繁茂绽放,衬着绿水青山,画意仙袅。
可是这番美景却无心欣赏,只觉得自己呆在这处无不是煎熬。
秘书领着她站在廊尾的一处大门前,拾手扣了两下门。
“冷先生,方小姐已经到了。”
“进来吧。”虚弱男音自屋内响起,房门缓缓推开。
儿时,方圆也像其他孩子一般会好奇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有一双大而温暖的手,强壮的臂弯可否托得起我,可随着年龄增长,目睹母亲睹物思人伤感悲哀,心里的渴望也就慢慢淡化。
如今见到他才知道,原来她的亲父没有强有力的臂弯,也没有强壮的身体。
他就像一名孱弱的老者坐在轮椅上,憔悴衰老,面容与方圆很相似,望向她的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外头的阳光太过强烈,他下垂皱褶的双眼似乎泛起零碎泪光。
方圆就静静站在门前,他突然抬起手有气无力的朝她挥了挥。
“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的眼波沉淀在微凉的冷气房里,温柔又透露渴望,似乎在透过方圆看着其他的东西。
母亲的眼神里也曾见,坐于母亲膝旁,母亲会轻轻撩开她的发缕,温暖的掌心印在脸颊上,望向她的目光也是这番悠远而绵长。
方圆踌躇半分,终是走向他。
他枯瘦的手微颤,抬头那刻有片面动容,却蠕动双唇,终究是沉默不语。
她叹息,对他道:“我与您有七分相似。”
“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他握住她的手,手温冰冷,方圆清晰感觉到他的颤抖,他的情绪。
“孩子,莫怪我一直都没有去看你,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
“既然不能,那现在为什么又可以了?”
“因为阿楚已经……”他沉重地止住话语,紧紧咬住牙床,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方圆不知道一个老人的眼泪会如此令人感觉闷疼,看他提起母亲的名字,眼泪就那样滚下,无须过多言语,却让人身同感受。
母亲与他之间也许是真的有那么一段感情。
可是那又能代表什么?
眼前这个人抛弃孱弱的母亲,还有她。
现在人不在了,所以忏悔来了吗。
“阿圆,我晓得你是怨我,我也没资格企求你的原谅,现在你母亲不在了,你一人独居我很不放心,过来这边生活吧,待你读完大学能独立后,想去哪我都尊重你。”
他的目光很诚挚,紧紧攥住她的手,满是恳请,方圆突然觉得满腔怒火被那股目光压制得无处可发,甚至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可怜。
“冷先生,你可知道,我直到今天才知晓您的存在?”
“您自称我的亲生父亲,却在我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小时候也曾经渴望自己父母能陪伴身边,家庭幸福美满,可后才发现有很多事不是自己想就可以实现。”
方圆擦掉眼泪,可却怎么也止不住。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对我而言,我的家就是和母亲一同生活的家,那才是真正的家。”
“阿圆,你一个孩子要怎么过生活,你想过吗?”
“妈妈给我留了一笔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财产,完全可以支撑我以后的生活。从我十三岁开始,母亲的病日渐加重,家里的事大部也是由我处理,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自己生活下去,不劳您费心了。”
她后退两步向他深深弯腰鞠一躬,打算不再逗留。
他疲惫地望着方圆,颤抖的手抬到半空,似乎想要触摸她,她杵着未动,半晌他失望地将手耷拉在轮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圆,虽然我十七年从未出现你面前,却默默关注你与你母亲,记得多年前我曾偷偷看望你们,你抱着一颗小皮球站在庭前,阿楚叫你跟人家道歉,你宁愿哭也不肯,说什么他先推我还欺负别人,为何要跟他道歉。”
方圆愕然怔住,确实是有这事发生,记得尤其深刻,那时候不懂事,跟别家孩子打架将人推伤,因为死咬着牙不肯跟那小孩子道歉,母亲被气得心脏病发。
“阿楚那时候气得不轻,我当时叫人带阿楚去医院,又见你小小一人站在病房门口偷偷的哭,还自言自语说,妈妈我已经道歉了,都是阿圆的错,阿圆以后再也不跟别人打架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安定下来,望着她,眼底满是回忆。
“阿圆,你要走我不会拦你,可也希望你能接受我的照顾,偶尔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这个时日不多的可怜之人就好了。”
“您何出此话?”方圆意外地看向他。
他笑了笑,满覆病容之色,似乎拼尽全力,才摇开轮椅的控制开关,来到她跟前。
“我的身体状况欠佳,随时都有一睡不醒的可能性,孩子,我也只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多见你几面,这就足够了。”
母亲走了,紧接着他…也要走了吗?
方圆哑口无言,嗓子眼儿似乎被一块巨石严严实实地堵上,说什么都是徒劳,最终不过也只是幻化成一个“好”字。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事未问,很想问他为什么会抛弃她跟母亲,可到头来却发现片言启不了口,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与交谈,也不能接受他时日不多的意外消息。
先回去,唯有后日吧。
方圆安慰自己。
当离开的那刹那,背后传来他轻声询问。
“阿圆,你能叫我一声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