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的夜风自璇玑冰山顶轻轻吹过云宫,带着令人惬意的气息,从这里看向玉落峰就好像一颗银柱子,发出皎洁的淡淡光辉,但倘若是白天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有太阳的情况下,那银柱经阳光的照射耀眼得简直不能令人直视,因此,所有的轩灵子民都会选择在晚上,尤其是这样有风的夜晚,以近乎朝拜的姿态看着璇玑玉落峰,他们坚信以这种方式可以打动住在峰顶的仙人,从而给轩灵的未来带去希望。
这是盛夏的天气,风无论吹到何时都不会感到凉意,风涟楼四面全开,我站在栏前凝神远望,身侧帘幕低垂,飘飘扬扬。
七年,多少个夜晚,我这样临风而立,看似寻常随意,其实内心却有如千涛万浪般汹涌,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他的模样,伴随着那些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像咒语般禁锢着我的灵魂无法解脱,不能忘,无论如何都不能忘。
沧海桑田,你等着我。
身后有轻微的响动,我料定是宝蓝,因此便没有转身,果然,略微的停顿后听见她恭敬的声音:“圣主,戍时已过,该就寝了。”
我“嗯”了一声,移步走向床榻,她紧随而来,待放下纱帐之后转身拿了一支梦恬香,我摆摆手:“今日就不用点了。”
宝蓝拿着香面露困惑,我微微笑道:“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夜晚,需要保持头脑清醒,我就不信离了它我竟一夜不睡了不成?更何况都是快大婚的人了,哪能……”
宝蓝闻言面上迅速闪过一丝凝重,连眉尖都微蹙了起来,却最终什么都没说,片刻后躬身行了个礼便转身步了出去。
我叹了口气颇觉惋惜,想当初刚来轩灵时她可不是这样的寡言沉郁,性子不知活泼去了多少倍,因那时的我初入贵地一切皆为不适,吃不下,睡不安,半死不活的样子只要是个人见了都担心,就是怀着这种担心某次她便使了个苦肉计令我不得不多吃了点儿,这种勉为其难的后果是不到半刻连之前吃的药都悉数吐了出来,见状她当即跪下请罪,敢做敢为之风范令人钦佩。
然而这一切随着银红的死亡而改变,一夕之间,她仿佛换了个人,再也不肯多行任何事,轻言一句话,整个人处于封沉的状态,这世间没有什么比经历突然的背叛更能摧毁人性的事情,对此,我再清楚不过。
难得在这样一室安静的情况下躺在床上清醒地想着事情,不多时便困意阵阵,这更加深了我之前的笃定,可最后的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没有了梦恬香的我,又一次在午夜时分被梦魇惊醒。
不过却不像初始那样巅狂,之于冷汗连连,呓语惊叫的情况搞得所有人惶惶不安,只片刻的心悸后便归于平静,但终究是不可能很快再睡着了,遂起身披衣下床,搬了两个绣蹲,一个用于倚栏而坐,一个用于坐着搭腿,这样极其舒服的姿势,就着头顶一痕极淡的上弦月,很适宜梳理一番寥落的心事。
引子便是从接到秦都那封婚帖开始的。
天知道轩灵与秦都自建国伊始至今就谈不上有过什么友好的交集,非但如此,近年来还似乎有欲交恶的迹象,主要是因为来自沉丰江之东的那则流言,其大意是秦都早有吞并轩灵之野心,却碍于种种原因不能实践,但只要时机成熟,必会第一时间实践,这造成了所有轩灵子民的潜意识里都认为,此生若是和秦都有什么交集必得先从接他们的战帖开始,哪里承望如今战帖没有居然先来了个婚帖。
我仔细琢磨了一回,认为秦帝的这种突发建议之联姻不是心血来潮就是蓄谋已久,然作为一国之君,如果仅仅是因为一时的个人情绪就戏言立后大事,无疑将引天下百姓为之诟病,估计再昏庸的君王也不会干此等荒唐事,那么余下便只有第二点了,这是一个经过精心策划的阴谋,而我和我的五璃木,便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为君七年,我深知作为一个合格的领袖,无论何时都不能打无把握之仗,即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也不能让对方看出一点端倪,因此在和子母商议了一番后,便将这个婚帖接了,同时令云鹤传信至陌上宫,婚期就定在下月十八,彼时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想来心情都能舒畅不少,虽然一个月的准备时间略显仓促,但于我而言已经足够。
至此,我果真像个待嫁的新娘般终日足不出户,待人愈加恬淡平和起来,只是心中始终有一桩心结未了,这几****也仔细地反复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在大婚之前将其了断,否则会很影响我当日的心情,这人一旦心情不好,做起事情来可就没那么完美了。
边想边不经意抬头遥望了下天边,竟不知何时升起了一颗启明星,在安宁的夜空淡淡的透着璀璨,而没有了梦恬香的我,终究是将这一夜坐了过去。
翌日午后,我吩咐宝蓝到意幽宫看看子母得不得空儿,若得空儿的话不妨麻烦她来风涟楼略坐片刻,我有话要说,谁知宝蓝去后得来的却是子母的贴身侍婢雪姬的回答,称子母这几日闷在意幽宫也乏了,正想找我说说话,但白日却不得闲儿,可以的话不妨在晚间,但我那风涟楼实在略高了些,很不如她的漪兰殿平坦舒适。
我心领神会,枯坐了一会后忽然想起前日泪雪缠着我给她做个风筝,于是便起身找来剪刀纸张等物,这项活计虽好多年未踫,但所幸手还不生,待一个崭新的大红蝴蝶风筝活灵活现地跃于眼前时,窗外已暮色四合,顺手将它拿给前来侍候更衣的宝蓝,嘱咐了一两句,便束了件披风步到楼下。
意幽宫位于云宫西侧,和我的风涟楼中间隔着半湾池塘,较起其它宫阁来说算是近的了,我到宫门口时麒麟兽正趴在那儿打瞌睡,听到脚步声着眼瞧了瞧,一见是我顿时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我伸出手捏它的鼻尖,它也亲昵地蹭着我的手背,这兽外形虽看着凶猛,但其内黯之性着实欢脱得很,尤其是通人性方面比我的云鹤还强。
每回来漪兰殿首先映入眼帘的都是子母临窗而立的背影,这次亦然,我走过去时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淡然而又隐晦,任何时候,只要子母不说话,我永远无法从她的眼神里看出蕴藏了何意。
“圣主,你怕不怕?”伫立片刻后,她拉着我坐下,缓缓问道。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拼命地吿诫自己要勇敢向前不能退缩,而今忽地听到有人以关切地口气问起这个从来被忽略没想过的问题,心中竟陡然一片荒芜,我这一生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所余下的即便再怎么凶险难以预测,也是本着一颗无畏之心去面对,更何况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想到这我嘴角冷冷上勾。
子母倾身抚摸着我的发:“从你的眼神里,我能猜得到你在想什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去一趟蜀都。”她话刚说完,我紧随其后而道。
缚着黑纱的面庞看不出有何表情,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满是诧异:“从前你怕触景伤怀,连提都不敢提,如今怎么……”
我抬头凝视着前方,冷洌又从容地道:“在与别人决战之前,我不能先输给自己。”
是的,九月十八将发生在秦都陌上宫的,并不是我与秦帝所谓的什么婚宴,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绝杀,届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天知道当接到那封婚帖时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激动,简直都快要溢出了眼泪。
七年的时光弹指一挥过,诚然现在的我并不像当初那般一提起便疾言怒色以对,但却没有一天不想着如何能向秦都复仇,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也仅限于私怨而已,实在胸怀大度的家恨也可同理相论,但若是一个人连国仇也以这句话轻飘飘言之,恕我愚昧,实在不能觉得这和深明大义沾有一丁半点儿的关系,既然当初他秦帝能用屠城这种人神共愤的手段对付我故都,那么今时今日贵为神之国圣主的我,也绝不会以拿腔作势的风格进行回击,不血洗一回陌上宫,如何能平息我故都万千无辜的亡灵之恨!
既然秦都动机不纯那想必也做了万全准备而战,在这方面我们当然也有着周密的计划,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至于究竟怎么变,变成什么样,到时就得看我的应变能力与临场发挥了,总之这在天下百姓看来绝对为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中,我和秦帝各怀心事,为了不同的目的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在所难免,惟一不同的是,他大约是抱着必胜的把握,而我则是怀着必死之心。
子母默了片刻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宜早不宜迟,就明天。”
“好吧,那你……”
子母说到这里停住,明显是想安慰我却无从开口,我微微一笑颔首:“夜深了,您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