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姑走时是承佑四年腊月十七,回来时已是永昌元年正月二十,彼时为了改变朝中恹恹气氛,大臣们一致上表建议改年号为永昌,其意不言自明,我只是想不通,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寓意,于眼下形势一片堪忧的蜀国究竟又能有多大的意义?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除了祈愿好像也没有其他什么有成效的办法。
时隔半个月,明姑冷漠的脸色一如往常,只是从眼角眉梢看去仿佛又添了新一轮的沧桑,叹息之余我很想问她有没有见到师父,甚至更深入点,当年那段情如今有无后续等等,但每次话到嘴边又硬是憋了回去,自回到蜀都我很少在人前提到星慕,也不愿别人提及,这种愈是在意愈是害怕,宁愿放在心底独自感怀也不想他人过多言语上慰藉的心情,明姑想必也是感同深受,我与星慕暂时分开尚且如此,更何况明姑和师父,或许早已俩俩相忘于江湖。
接下来便到了仲春时节,天气渐暖,万物复苏,沉闷了一冬的的海棠苑借着这股势头也添了些许生机,这一日天气晴好,我正站在院中看着琉云璃烟把薄的衣物拿出来晾晒,忽有宫人上前禀报仪妃娘娘有请,闻言我着实纳闷不已,自雪皇后离世后,本该在这场争斗中最大赢家的杨燕仪居然也随之销声匿迹了起来,不但终日待在玉华宫很少出门,甚至还把协理后宫的权力暂交给了余妃,此举实在令我匪夷所思得很,如今指名道姓的找上门来,我直觉地认为肯定没好事,可因眼下实在闲得很,都找不出一条正当的理由来拒绝,于是只得随着那宫人一路向玉华宫走去。
不同于往日总是端坐椅上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次仪妃居然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于院中立等着,我打量一番,面上显然是新匀的妆,看去倒也鲜艳,只不过周身所散发出的神采不像先前那么飞扬,眉宇间也似是安静了不少,我正纳罕这番模样究竟是已转性还是正准备转性,她已笑着道:“我还以为大人不会来呢。”
那你还巴巴儿地在这等什么?我心中嘀咕了一句,脸上却堆下笑来:“哪里,娘娘要见岂有不来之理,不知娘娘有何事要吩咐?”
仪妃顿了一会,走到我面前,目光涌现不露痕迹的深意:“不是我要见你,是我的一位故人,非要见你不可。”
她说完伸手向旁边一指:“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便知道了。”说罢再次深深地看我一眼,径自转身离开。
关于她说的话我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待反应过来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星慕,尔后又仔细地确认了一遍,觉得此人必须是星慕,一时间我的心情可谓五味杂陈,欢喜,激动犹带着点小忐忑,真恨不得马上扑到他面前解决我眼下第一个疑惑,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回来不到海棠苑找我也就罢了,还通过仪妃之口把我叫到玉华宫来,如此委婉意欲何在?
虽然此时我心迫不及待,但也深知毕竟是在仪妃眼皮子底下,万不能自乱分寸,因此这短短的一条小道被我走得仿佛是去参加一个万人瞩目的圣会,庄严而又缓慢,待转过弯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樱花林,没想到以严谨著称的玉华宫还有这么一处秀致的地方,只是眼下就算是天界我也无心欣赏,目光向前望去,漫天而落的浅红色花瓣中立着一个绝妙身影,衣袂飘飘,长发飞扬,听到身后的动静时缓缓转过身,柔柔地唤道:“莲儿。”
我想即便眼前之人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我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是倾星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话一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刚酝酿说辞准备解释倾星却不以为意地一笑:“我很好。”
这一点倒是看得出来,数日未见她的气色较之前好了许多,丽颜粉嫩,眉目含情,尤其是额心中间还点了一颗熠熠生辉的七芒星印记,衬得整个人别有一股非凡的气度。
不知是真心还是刻意,倾星和我寒暄了半天却只字未提星慕,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人我都铁定拿出锲而不舍的精神追问到底,可偏偏面对她,任是心中万般煎熬,嘴上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反而对她提出的问题满面含笑地一一作答,隐在林花深处的仪妃估计也觉得这副相谈甚欢的模样没什么大碍,一扭身真正走了。
倾星望了一眼身后解释道:“她只是关心我而已,你不用介怀。”
我摆摆手,示意无防。
“莲儿,听说你是宫里掌管舞乐的教习大人,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我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宫里宫外皆愁云惨淡,翠舞堂哪敢独自作乐?还是罢了吧。”
这是实话,从入冬至开春以来,堂里一众舞姬的剑早已不知闲置在何方,天天无所事事,其中有一两个年纪稍大些的,考虑到将来无应时之技,得空便学起了针凿、纺绩女工诸务,我是真心提醒倾星去了也是白去,还不如不去,当然也不排除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然而倾星去执意要求前去一看,没办法我只得答应。
时值早春,微风尚带寒意,翠舞堂四面的重重帘幔均未挽起,飘飘荡荡间显得本就空旷的大厅更添了几分寂寥之感,众舞姬皆在堂中,见到我们齐齐过来拜见,大概她们也觉得,现实生活中极少有倾星这种让人只看了一眼便生出万般呵护之心的女子,因此我对她们脸上一副惊为天人的表情还是能够坦然接受。
而如我所料,倾星漫步一圈之后并未发现什么看点,踌躇中再次走向我,眼神带着恳求:“莲儿,你能跳支舞给我看吗?”
“这个……”我皱了皱眉,“我已经很久不跳舞了。”
“可你毕竟会跳,不像我……”她说着垂下双眸,面上闪过一丝落寞,“因身体与身份的关系,我从来连剑都不曾摸过一下,连跳舞也不行,在我们的家乡,人人皆会跳舞,你们这儿的中秋节在我们那里被称为舞月节,每逢月圆之夜,所有的女子都会在月下翩翩起舞。”
倾星说完抬头正视着我:“擅舞者居多,可从没有哪个得到过星慕的称赞,只除了你,提及你所舞情景,他嘴上虽没说什么,但表情竟有片刻的怔忡,我就知道你一定跳得非常之好,才能使星慕念念不忘,因此我十分想看一看,莲儿,你答应我好不好?”
我正考虑间她又道:“你若愿为我一舞,我可以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和星慕有关。”
“好的。”我郑重点点头,如此不坚决的态度立即引来周围瞧热闹舞姬们的一片鄙夷。
回风若雪,剑影凝光,轻纱随风,若飞若扬,我十分自觉地认为我的舞技较起娘亲已经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地步,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没能料到,那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执剑舞莲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