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江南烟雨晕开的白云山山麓。
炫白的华光自天穹落下。
远处,有霓裳霞光披身的山涧,郁郁葱葱佳气浮。
晃晃悠悠的马车后尾随着长串的商队,缀着花蕊的车身被细细沁润。在车前双腿跨马仰头望天的老管事紧锁着川字眉哀怨连连。有人抹了一把额角簌簌落下的雨线,勒马向前似如履薄冰。
一身翠色绢裳的丫鬟头绾双髻从窗里伸出双手大胆地摸索,透成翡翠样色的手指正粘连着六月下旬的绕指细雨。
“小姐小姐,这雨可真欢畅!等入了星子城,府邸一定跟金粉洗了一样!”丫鬟扯下帘子转头,眼底迷蒙。
窗外的马蹄声声细密杂乱,马车如酩酊大醉的老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山道上摇摇晃晃。端坐在细软垫上的女子,那恍若一泓秋池的杏眸一直紧掬着缄默。
她抿着唇,眼角的倦怠似眼睫卷卷,层层叠叠。良久,她才道了一句:“袭巧,别再闹了。”
丫鬟噤声,倏的缩过头。女子背倚着的狐裘莲蓬衣松松垮垮,此时此刻胭脂粉黛下正隐约着清愁。
有些阴郁的抱怨,丫鬟的心绪并不安宁。女子缓缓瞌上的眼睑下还裹着冰凉的泪渍,那是她家小姐虚耗两载好韶华,省下吃穿用度换来的“恶果”。丫鬟想着,小姐倾心相扶的男子终有一天会负了她。就如老爷所言那般,即使小姐甘愿等他功成名就,荣光归来。
马车赶了一天的山路,终有人马疲惫的时候。山崖小路愈加崎岖,邪魅狂狷的香风倏忽间掠过不远处高高的树杈。小树林不足十里,淅淅沥沥的雨滴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嫩绿的杨柳枝条。
静默。
马车缓缓停靠在惫懒的嫩草堆里。遥遥的天穹,漫天的梨花雨,粉蝶翩跹而至。
数尺开外,白岩青柳环抱的方寸之地,有潜伏的眼睛如豺豹。
不知何人一声令下,团团黑衣充斥着杀伐的屠戮煞气包围了整个商队,有虎狼之势,似风卷残云。
丫鬟惊了,马车外喊杀声挥之不去。
女子慌忙的撩开车帘,骇人的黑巾就在她的面前。
“李重阳之女。”黑衣人单手扼住她白皙的脖颈,吐字深寒。丫鬟猛地往马车里缩,眼看着她家小姐即将死于歹人长剑之下。
“嗖——”划空的匕首直入胸膛,点点鲜血。
丫鬟紧闭着双目,双唇哆嗦。只有虎口逃生的女子愕然瞪大了一双水眸,揪紧了衣襟,遥看着白光朦胧的深处,身着双蝶千水月华褙衣的女子冷然推开拦路的死尸,将周围的活口一刀毙命,无人防备、无人幸免。
“这就是李重阳花了大价钱要保住的人?”上前的女子挑眉看向身后唯一幸存下来的老管事。老管事半弓着的身子还在颤抖,匆匆瞥了一眼老爷雇佣的神秘女子,不敢言语。
等不到老管事的回答,女子伸手细细地将染血的匕首擦拭了一遍:“李双娥?真有意思。”这是她百年后初入尘世最享受的时刻:没有欺辱,不必苟延残喘,所有人都畏惧着她,无论强敌还是弱者。
曲肱仰首,女子微眯着眼面向惊吓过度的主仆二人:“小女子颜妖妖,凉城人士。接下来,还望李小姐多多关照。”李双娥——咸通商行之主李重阳的掌上明珠,她此行必然利用的棋子。她抬眼,透着凉薄的眉眼隐去晦暗不明的光。
促狭且惬意的措辞自李双娥的耳畔掠过,抬首,那来去如烟的女子就这般勒马上车,一路随着她们进入了星子城。
青石板上,雨滴滴嗒脆响。
淡然的双眸朝下,匆匆一瞬之间,雾霾的长天陡然放晴。
颜妖妖不曾见过江南的风情,她眼里深蕴着的向来只是姜国化不开愁云的深冬寒霜。悠然驾着马车,她拽着皮缰绳,细数着略过身旁的深绿和幽蓝。
层峦叠嶂,不一定是形容山峰。锦绣旖旎的江南,眼过之处,全然是参差绮丽的楼宇。江南的烟雨,江南的美人,还有江南的商贾之家……这里的一切一切都彰显着星子城内特有的富贵荣华。
这里的繁华,让人炫目,让人觊觎——
一旦陷入这片沼泽之地,世人都无法全身而退。所以,纵使是沿街乞讨的乞儿,也想缩在角落之中感受这江南独特的迷离,躬身讨要嗟来之食。
夹杂着香雾的烟雨过后,娴静的柳叶悄悄驱逐了纠缠已久的雨丝,直至它销声匿迹,徒留一缕香魂。
氤氲的雾气轻拢慢捻,渐渐晕开了这江南一带以酒惊世的楼宇——“有客来”。路人抬眼,雕梁画栋算不得惊奇,玉楼环翠算不得奢侈,这里本该是瑶池仙境。
一声呢喃,一步驻足。鎏金飘飞的酒楼横匾悬挂在朱门正中,络绎不绝的食客摩肩接踵。
“这天下第一楼,果真是名不虚传。”颜妖妖反身下马,眼前这挑了“酒”字的朱门,门廊巍峨高耸。
袭巧搀扶着李双娥下了马车,老管事在事前已打点好一切,在有客来有一场筵席,是李重阳专为了宽慰他的爱女备下的。
袭巧迫不及待的跟随着堂里的店小二往前走,李双娥是江南烟雨温养的女子,矜持慎行时轻纱掩面,由颜妖妖护着上了雅间。
阁楼上推出了一扇窗,颜妖妖背抵着窗沿,漫不经心地在桌上敲箸自乐。一盏茶的功夫,杯盘狼籍犹相对。
始终未动碗筷,颜妖妖淡然扫过桌上的残羹冷炙,杯中的清茶入喉,在慕华楼虚度了百年之后,她早已忘却了世间独有的饱足感。一个五百年不灭不休的人,不食五谷杂粮,这是她远离尘世最直接的苦痛。
她不去在意李双娥狐疑的探究,偏着头,目光落入青石板铺就的宽敞大道。
楼下,系在酒楼旁树桩上的青骢宝马在人前打转。此起彼伏的人声,瞬时淹没的马蹄声,一路列得长长的商队引得里里外外的人群纷纷停驻。
攒动着的人影在领路汗血马的红眼里晃悠,赶不走的喧嚣让它显得有些烦躁。像是被人夹了尾巴,它突然仰天嘶鸣,挣脱缰绳,立得有一人高。
骑马的人被甩出了数米远,紧随其后的一辆四马并驾的马车,四角的金穗陡然旋出数个弧度,随后被外面的惊呼声喝令停下。
“马惊了!”商队前的几个壮汉踏着虎步想上前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