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了?我一直在这里,只是以不同的身份在活着。放下弓箭、长矛和大刀,拿起锄头;下了城头离开沙场,在田地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不用见到飞溅的鲜血,砍落的头颅和满地都是的尸体,每天只要盯着庄稼地里的收成就好了。人的日子一旦安定下来真的是很享受,这些年里我一直贪恋着这样的感觉。”眼前名为常不昇的这名昔日边城守将自顾自的说了一段话,他说话时的神情安定,不喜不悲,语气平缓,所有的话都只是在淡然叙述。
曹莽听了这些话却不得心平,眉间皱起,对此他打心底里的表现出了反感,甚至直觉的认为他所说的不对,有着很多错误。但是偏生他不知道这人所说到底哪里会错,甚至于他发现这人所说的任何一字一句都让他难以反驳。矛盾的想法让他有些烦躁,浓黑的眉毛挤在了一起,他侧目向陈涉望去。目光接触后他发现陈涉对于这番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在听着,并没有带任何的情绪。
两人在短暂的眼神交汇里,陈涉向拧着眉望向自己的曹莽微微颔首,示意他静心听一听常不昇的下文。曹莽在收到陈涉的示意后强压心思又转头回来静候着常不昇接着说下去。“十几年的时间够一些人把一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对于另一些人而言这十几年却只是不断的加深某些事在他们心底里的烙印。”沧桑平缓的语气继续讲述,陈涉和曹莽在一旁等着这位在这座小城待了很久的昔日降将阐述自己真正的心思。
“当年禄远、福安两城俱失,寿临城一时受到齐军两面夹击,城外又是数倍于自己的敌人。胆怯?懦弱还是畏惧?总之在那个时候我没有选择出城,卸甲,弃械然后打开城门的选择了投降。恩,从那天起楚国多了一个为人谩骂的懦夫,寿临城多了一个唯唯诺诺的憨厚农民。”常不昇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在说着自己的话,曹莽和陈涉是否在用心听,期间又暗自交流了几番他都没有去在意,如今四十余岁的他早没了什么血气和抱负,如他所说,这十余年的田间生活将他彻底的打磨,所有菱角自然变得圆润,而今说起这些话不过是突然想要谈谈,人憋久了也就想要倾吐。
“那今日你为何率一应旧部来此配合我们夺城?又或者说多日前你为何又要主动联系在寿临城内的南雀?”一直在旁静听的陈涉沉吟一番后向常不昇开头表露了自己的疑问,“既然你想要多沉浸在田园安宁的美好日子里,选择沉默选择一直安静的像个百姓躲在这城里不就好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道理?手上沾了血的武将想要脱身不是那么容易的。”常不昇听了陈涉所问后只是唇角微咧,苦笑了一下。“不说如我这样的卑鄙之人能当上一城的守将,这之后是背负着多少袍泽的托付,便是当初我为让寿临城将士随我一同降了也是用了蛰伏等待反击这样的苍白借口。今日你们要来,我若不像这般相迎的话,日后心中又如何能安?况且,我毕竟是一名楚人。”
千万句的理由其实都不过是最后一句来的重要,是啊,一介楚人如何能够在齐国安然的自处?一介楚人如何能在齐楚交战之时不挺身而出?一介楚人又如何能把怯弱的耻辱背负上两次?说到底,自打出生在这片南方的土地上之时他烙印上了楚人的印记,是骨肉也好还是身体里淌着的热血也好都不允许他辜负楚人这两个字。
“那么如今齐军已驱,寿临城已归,你当何处?”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句“因为我是一名楚人”的话语的缘故,原先些反感常不昇的曹莽开口时语气之中并未夹杂着任何厌恶与不喜,雄厚的嗓门即便是轻声也响亮的传入到了常不昇和陈涉的耳中,字句皆是被听的清清楚楚。
收回眺望城外的目光,涣散的瞳孔里开始重新收敛起神采,听到曹莽的话时常不昇脱离了那种神游的状态,他盯着曹莽的双眼里开始焕发出越来越明亮的光彩,那眸子里的光甚至让陈涉有些不敢直视,可是曹莽却一直正视着此时他的眼睛。
“大司马,敢问我大楚对于不战而降之将当施何罪?”因为目中神采的过于明亮而显得双眼越发咄咄逼人的常不昇并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对曹莽朗声开口问道,不同之前的沧桑,此时他的声音里满溢着说不出的精气神。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将不知为何又洋溢出了曾经青春年少的蓬勃。“理当斩首于众将士面前。”清楚的回答,残酷的结果,曹莽已经明白了如今常不昇究竟所求是什么了,所以他的答复里并没有夹杂任何情绪,正如先前常不昇自说自话之时一样,此刻的曹莽也不过是在作出阐述。
“寿临城守将常不昇领罪。”右手握着的利剑穿过自己的胸膛,满是敌人干涸血迹的剑身新沾上了他主人鲜血的温度,妖异的红色顺着剑锋一直淌下直到低落地上,战时结束之后楚营却多了一具楚人的尸体,这本该是可笑的。只可惜不论是常不昇昔日的部下还是曹莽和陈涉两人都只是目送这个可怜家伙把自己的佩剑扎进自己的胸膛,没有阻止也没有笑。
短暂的谈话里曹莽渐渐明白了常不昇的死志,所以先前他才会有那么一问,事实上他并不想得到常不昇所给出的这个答案。“若如此,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心安和安宁,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常不昇死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消除了这十余年寿临城守将所背负的罪名。欲死之人不求生。
乱世之中,无数的人都想要活下去,但是这个世界如此丑鄙,活着就只能一直在追寻活着的漩涡里挣扎着,渐渐迷失自我。如此,总有人会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