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收完麦子的地里,两台拖拉机日夜不停地翻耙起垅,歇人不停车。司机们吃住在队里,二玲子给做饭,多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关健时节司机们是老爷,饭菜好了坏了,咸了淡了,挑剔的话比放的屁都多,好在二玲子驾轻就熟,倒也不觉得难侍侯,惹急了把饭勺一摔:不吃饿着!能消停一会儿。当然,饭菜是充足的,谁能保证不剩下一星半点。剩下了二玲子带回家,否则扔掉也可惜。
家里饭不及时的情况下,曹向东也会在队里吃。他跟车翻地,有时也顶班,尤其是晚间枯燥地坐在五铧犁上,机车的轰鸣,车灯光吸引来成群蚊虫的叮咬,一夜下来简直叫人发疯。如果白天有事,他还得照常去办。队里抢先霸占了两台‘东方红’,别的队眼红,到机管站争闹,站长没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柴油让人家先装走了。曹向东被人釜底抽薪,到机管站找站长商量对策,站长告诉他:石油公司两辆油灌车跑不过来,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往这儿送油,但却给他写了条,开了票,让他自己去油库装油。他回队里让老会计去银行支钱,拉油跑趟车,同时也把煤和铁买回来。老会计到银行走一趟,气亨亨空手而归:没钱!他到银行据理力争:我们队里的存钱,凭啥不给支?工作人员不屑一顾:你存钱,不等于所有的生产队都存钱,更多的是欠钱。钱是有,是预备给公社干部及所属机关单位人员开资的。他只好先到供销社借了两百元。
油库远离城区,装好柴油,曹向东骑车先进城走了。他找到土产公司的经理,说明是供销社主任介绍来的,想买点这里回收的铁。经理热情地接待了他,并答应每斤便宜一分钱。他马上保证以后队里用铁,都来这里买,并表示感谢给予的照顾。经理豪爽地摆摆手,说自己和供销社主任工作在一个系统,认识多年,交情很深,不用客气,并亲自领他开票交钱,只等来车挑铁过秤即可;又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能说出铁便宜,否则也回收铁的物资局那里知道后,这里的日子不好过。曹向东出了土产公司,来到一家副食品商店,用于新的粮油供应本,买了二斤肉一一以后队里还二斤油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该给司机们改善一下伙食了,堵堵他们的嘴,二玲子的饭也好做,也不能总拿他当队长的塞牙缝。他又买了几瓶山楂酒,非年非节白酒没有;装了半提包儿,夹在自行车的货架上。他到煤炭公司时,队里的马车己等在这里;几人看着公司院里几名工人正往煤堆上浇水,老会计愤愤不平,他见状只是笑笑。把钱票本等交到老会计手里,核对无误之后,余下的事交待给老会计,他自已带着酒肉先走了。
老会计用农机站长家的煤炭供应本,开票交钱买了一吨煤;等他们走出煤炭公司大门时,巳快近中午了。他们赶到土产公司,老会计拿着提货单到门卫打听,果然下班,只好等下午再装那两吨铁了。曹向东临走时特意告诉他们下饭馆,即使没有他的话,老会计也决定要犒赏一下尤千里;入队己来,爷几个没少为队里出力,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并非是自己要借光占便宜。曹柱子看车一一这小子乐呵呵卸下车上备带的草料包喂马。
劳动服务公司下属的知青混饨馆,营业不长时间,里面人头攒动。老会计让尤千里占着座位,同时掏出兜里的钱票本等物交到他手里一一他丝豪不敢麻痹大意,万一被偷岂不是自找麻烦!他用去一斤四两粮票,花了两块四毛钱,买了四根麻花和四碗馄饨。他和尤千里俩人分吃了馄饨和一根麻花,剩下的麻花给柱子带回。
吃饭期间,老会计向尤千里评说着队里的一些事,没有曹向东跑在前头,有时还真办不成;办事的过程中,该花或不该花的钱,都得花,例如今天花三毛钱买的一包烟,队里就该给报帐,为队里的事,难道还让曹向东个人赔上。有些社员背地里说三道四,是他们不明事理;他干了这些年会计,对此心中有数。队里之所以使用拖拉机这么硬气,还不是因为与站长的关系处得密切。这些年队里只要用粮票,无论多少都直接去他家拿,秋后用大粮适量多给些,表面看队里吃亏了,其实是没算细帐,如果队里卖商品粮换粮票,除去粮库的七扣八扣,加之车马人工,两相比较,才是真的亏。今年又用人家的煤本买煤,队里己商量过,把石头山上七扭八歪的老柞树砍两车,给人家当烧材,要不人家烧大腿!老会计接着说:供销社进货,只用咱队的车,运费还一分不给少算,其他队想挣这钱门儿都没有!主任个人用趟车或要点豆秸冬天压房子,能说不行。一一头两年我就想队里要办个油房,每年队里来粮油厂换点豆油,别提有多劳心费力了。老会计吃着馄饨,想起了心中的打算。尤千里感到老会计是可信赖的人,也想说点啥。可说什么呢?说说女儿的婚事,探询一下外人的意见,帮自己拿拿主意,犹豫之中,他感到无从说起。那天,曹向东找到他开门见山提起说亲之事,态度很客气,他有受宠若惊之感。他笑了。为女儿提亲是该高兴,但当说到男方是曹柱子时,他的心顿然一沉,不知该说是好或不好。曹向东明显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但却笑着说:你考虑考虑,给个信。随后又说了一大堆这事可行的理由:曹柱子是个诚实的孩子,脸上的疤痕是后天烧伤所至,不会影响将来生孩子的容貌;目前是哥一个,不存在分家的问题,家里积攒下的财产,还不都是他的。尤梅是个能干的孩子,嫁过去之后,不会缺东少西,小日子只能是越过越好,有了孩子也不会再是地主的成份,这些,不正是当老人期盼的。再说咱们尤家,新来乍到,单门独户,以后过日子能没有大事小情?结了这门亲戚也会有个照应,是亲三分向,总不会象外人袖手旁观;即便国家政策有变,社会上有个风吹草动,有他这个当队长的亲属在旁呵护,谁又敢难为咱家!曹向东讲得冠冕堂皇,娓娓动听。他听得昏天黑地,心情压抑;过后细思熟虑,却也是实情,没有一句假话。但是,这些话怎能跟女儿讲,他感到为难,先是轻描淡写地跟女儿说了一嘴这事。女儿听了婚事的介绍,沉默不语,没有明确态度,心里何想,不便究问;等老母亲到后,娘俩儿细说,再行商榷。今天进城,他敏锐地感觉到曹柱子流露出得意的神情,在车上为他笨拙地让着坐垫,让人感到分明是背后有人指教
曹向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车来到一处工地。这里是县城新建电影院的施工现场,更多的人正在浇铸地梁。房建喜手拿卷尺,站在一旁看几名木工为已绑好钢筋即将浇铸混凝土的两根柱子支模;听到曹向东的喊声,走了过来。他是农机站站长的儿子,出了校门,正赶上公社成立建筑队,就进来当了工人。
‘哎呀,曹队长,进城有何贵干?’
‘你师傅呢?’
‘我师傅回家了!’
‘你小子少给我耍滑头。’
俩人走到一起,曹向东掏出还有少半盒的哈尔滨烟,自已先抽出一支,把烟盒递给房建喜,
‘都给你了!’
“这几根呀?不要。’
房建喜抽出一支烟,又把烟盒还了回去;拿出自己精制的磕头打火机,先为曹向东点着烟。
‘嫌少?在油库我都没舍得拿出来。’
‘行了吧!那里严禁烟火,不让抽烟。’
‘不是在屋里吗?我寻思给人家点根烟,结果挨顿吃儿。’
‘哈哈,谁敢吃儿我们曹队长,说说,我找他去!’
‘算了吧,吃儿一句能咋样,谁让咱是老农民。’
曹向东揣回烟,说:‘刚才老会计没舍得给我抽。’
‘老会计只抽自已的旱烟,不抽这玩意儿,你当我不知道。说吧,找我师傅啥事?’
‘好事,不能告诉你。’
俩人说着话,房建喜领曹向东去找鲍国平。建筑队新添了搅拌机,不用人工和水泥了。鲍国平在搅拌机的棚子下,监督工人按比例掺兑石料砂子水泥及用水量,浇铸地梁和柱子是整个建筑的关健部位,混凝土的质量马虎不得。他一脸泥点,浑身灰土,在搅拌机的燥声中,听到房建喜的叫声,抬头看见曹向东。
鲍国平心里疑惑,不知曹队长有何事跑来工地;他热情地把曹向东让进工棚,在一张地桌上他拿起一个塑料壳的保温瓶,为曹向东倒碗水;另一碗里己凉的水,被他几口喝下,随即又倒上。
‘我这毛病,多热的天也喝开水。工地还为我买了暖壶。’见曹向东打量四下透风的工棚,他接着又说:‘这已不错了,这屋只有喜子和我住。’
曹向东坐到板铺上。
‘老鲍,好长时间没回去了吧?’
‘现在忙,正干基础;等砌砖时,我就有空闲了。曹队长,为队里来办事?’
‘别叫队长,我是跟你攀亲来了!’
‘攀亲,攀啥亲?你抬举我。’
‘不是抬举,这事一般都是男方主动女方。我是看尤梅姑娘挺好,想提个亲,就是我叔家的柱子。’
‘哎呀!这事?我怎好作主。’
‘不是说这事谁就作主了,我们在中间给传个话。我叔家这边我说得算;姑娘家有啥说法,你代表给提出来。’
‘有啥说法现在还谈不上。只是尤梅这孩子,是啥性格,我也不是十分了解。’
‘我已和老尤提了这事,现在还没有回信儿。我想,咱们认识的时间长,我叔这家人咋样,你是清楚的。’
“你叔这家人是没啥说,我表哥也知道。只是婚姻这事,他当爹的也不好细问女儿的心事。要是我姑来了,这话就好说了。’
‘老太太快到了吧?户口也该拿来了。”
‘应该是快了。今天开个证明,明天又打个介绍信,折腾几个来回,没少给你这当队长的添麻烦!’
‘以后要是结了亲,还说啥麻烦,都是应该的。最近几天,有时我想,把老尤一家留在队里真是对了。’
‘你是大能人,啥事能难住你。’
‘老鲍,咱说良心话,当初按你的想法,给老尤安排在公社打铁,现在他得多难,那活儿咋干?咱们的胡主任,啥事都想管,还要说得算,他没来你这儿检查工作呀?’
‘来过一会儿,活儿还得咱们干。’
‘他这人,是不还认为枪能解决一切呢?’
‘他是军人出身吗,习惯于服从;现在比刚来时不是好多了吗?’
‘老鲍,到底是有文化!我看你还是回队里吧。今天我买了三桶油,等麦地整完,把拖垃机开到河套去,那里有块地,地势不仅平坦,而且比其他地方高,即使河里涨水时,也不易上水,咱们给它先开出来,到时队里再买几台水泵,把水抽到地里,不就能种水田啦!凭啥只有民族队种水田,咱只能种旱田。你回去,咱们共同把水田搞起来!’曹向东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想法很好。但不用水泵,只要把水拦起来不就自然流到地里了吗?’
‘是这个理。可是那得用多少人工,多长时间能修起来呀!’
‘用不了多少人工,把拖拉机前面装上大铲,不就是推土机了吗。’鲍国平知道曹向东有买拖拉机的打算,不免也挑他愿意听的说。
‘对呀!买水泵还要架线,花钱不说,有电没电也受限制。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拖垃机必须买!老鲍,你再给我开好拖拉机,另外给你配个人,咋样?’
‘我不在行,也只是说说。”
‘能行。你现学也比别人掌握地快!今天咱们把话先说到这儿,以后的事你还要多费心。’
曹向东说得兴奋,对跟他站起来的鲍国平要用动作表示一下亲热,但突然间意识到这样做似乎不对,随即解嘲地说:
‘以后你就是我的长辈了!”
“不敢,不敢!这话说得太早。’
地梁浇铸混凝土需要一次成型,搅拌机中午不停,工人轮班休息吃饭,所以食堂今天开饭比正常时略早点。房建喜用饭盒打回两份饭菜,见曹向东站在工棚门口要走,笑道:
‘曹队长,在这儿吃!’
‘你来,给你样好东西。’
曹向东用手招呼房建喜,表示让他跟着走。房建喜把饭盒交到鲍国平手里,见曹向东没有骗他的意思,笑嘻嘻地撵了上去。曹向东拉开提包的拉链,拽出一瓶酒,递给房建喜说:‘别独吞,是你和师傅两人的。’
回家的路上,曹向东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彩。他仿佛看到曹柱子和尤梅已结婚,叔家热闹的场面,叔婶开心的笑容;社员们分到了整袋的水稻,在叔家的礼席上吃的就是热腾腾白米饭。一一从此以后,他不仅可以在叔婶面前理直气壮挺起腰杆,更不会感到人们背地里若有若无的鄙视。温暖的阳光;路两旁茂盛的庄稼;蝈蝈悦耳的叫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