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整洁的校园,封闭式的管理;孩子们脱去臃肿的冬衣,换上五颜六色的春装,在宽敞的操场上相互追逐游戏,一片喧笑热闹的场面。在早已安装好大门的两边、三面院墙上,于新用广告粉涂画了各式新鲜的卡通形象。焕然一新的校园风貌,令人见了会产生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新来的乡领导在人们的陪同下,站在村部办公室的窗前,回望着眼前的一切,由衷地赞叹道:‘好!很好!”这位领导就是当年的记者,在宣传部门历练几年,作为后备干部被派到乡政府任职;职务是付书记代着付乡长,大有下届选举时在乡里出任乡长之势,即使不能顺利当选乡长,也有把铁交椅在乡里坐定啦。或许是为了解下面的基本情况,或许为了给自己造势,他已在全乡各村走了一圈,最后来到这里。称呼领导的职务当然不能带“付’字,那么叫他是书记还是乡长呢?人们私下里揣度,直接叫乡长或许他更愿听些。他被大家让着第一个进了屋,没等坐稳,就向曹向东说:
‘曹村长,你是真佛难见阿!给你们打过两次电话,都没人接;要不是昨天碰上辛会计去乡里商量买房,今天我还不敢来呢,怕吃你的闭门羹。’
曹向东说:“乡长,你一到任,我们就听说了,没啥工作可汇报的,也就没去见你;在这儿等两天,等你来视察指导,见没有动静,,也就都回家各忙各的去了,还以为你把我们给忘了呢!是不?辛会计。昨天他回来一说,今天我们这不都来啦。”
二玲子给乡长及两位乡里的陪同人员倒水,听曹向东说完,接着话立马说:
‘可不,我说乡长不能忘了咱这儿;最后来咱这儿,一定是认为咱这儿没说没挑。’
辛中良说:‘真的。早就盼着乡长来,以后好多支持工作呢。’
乡长说:“支持工作是应该的。但要从哪方面做起,我在农村工作没啥经验,走一走,看一看,听听你们的经验介绍,取取经。今天到这儿一看,果然不错。你看这学校盖的,全乡数第一。下次乡里开会,我作为主管教育的乡长,要让其他各村的干部来看一看,学习一下,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曹向东说:“乡长,可别这么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原先的校舍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是挺着头皮干的。”
乡长说:‘这就对了吗!解决温饱之后,不发展教育,发展什么?!让老师们也过来坐一坐,谈谈感受,是不工作热情更高啦?教学质量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为了鼓励全乡的教育事业,就是要树立这样的先进,做到典型引路。’
二玲子听到有模范可当,虽不明确有啥好处,但也忙去叫老师们;曹向东明白,当先进不易,但当了典型更难,尤其是于新更不具备当模范的潜能,他忙把话揽向自己这边说:
‘乡长,我们可不想当啥典型。当初生产队时是先进,结果包产到户时拖了全乡的后腿。今天你还是多指导一下我们的工作,找出我们不足之处。’
辛中良说:“乡长,你站得高看得远,农村这点事还不早就装在心里。我们能不能成为先进,还不靠你指点。”
乡长说:“听说你以前开米面加工厂,现在又想开饭店了,我看行。现在农民生活富了,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也应该,谁不想好吃好喝!开业时隆重一些,你搞个剪彩仪式。”
辛中良说:‘乡长,你可要到场啊!’
乡长说:‘当然。把饭店办得有特色点,多联系几户农民种些不上化肥的蔬菜,养些不喂添加剂的鸡鸭猪;现在不是提倡绿色食品吗?你就打这个牌子。饭店不仅要为全乡百姓服务,也要吸引更多的城里人来光顾。啥是企业家?你就是企业家!不只是自己发家,也带领村民们共同致富,你就是我们乡的农民企业家。你说是不是,曹村长?”
乡长把话头转至辛中良身上,又一下拉回到曹向东头上;他似乎有意想刺激一下曹向东:你不想当先进,还有人想出名。先进典型事例的树立,是体现领导者的工作成绩,曹向东身不在其位,似乎还领略不到这层含义。
老师们在二玲子的引领下,你推我让进了屋;乡长起身上前握手问候。几位老师也明智,顺便带过来椅子凳子,相互拥挤都坐下。虽然多了几名老师,但场面也不大,还不足以施展乡长的才华,他说:“为了培养祖国下一代,老师的工作是辛苦也是光荣的,理应得到全社会的尊重。因此,我们不仅要肯定老师们的教学成绩,也要在教学实践中,帮助老师们解决实际困难。今天我很高兴看到村里盖了新校舍,改善了教学环境,老师们教学积极进一步提高。下面请老师们说说工作中还有哪些困难,或者说今后有哪些打算。”老师们面面相觑,又看看于新和曹向东,的确想不出有啥困难,还不是按部就班给孩子们上课,到时考试放假。眼看就要冷场,乡长不愧为领导,不缺少开各类会的经验,启发人们的思想比老师用启发式教学方法还熟练,他说:“比如说,为了振奋孩子们学习精神,是不该美化一下校园,栽些什么树?”于新马上接着说:“阿?!这个事己经跟村里说啦。村里也答应等植树时给运些树苗回来。”乡长转向曹向东问:‘计划栽些什么树?’曹向东说:“这个还不清楚,按往年的经验,无非是杨树或松树。”乡长说:“杨树少栽或者不栽,主要是树毛儿太烦人,孩子们更烦。’这点引起老师们的共鸣,每当杨树结籽开花时,轻飘飘的树毛儿满天飞,挥之不去躲之不及,令人烦不胜烦;那么就多栽些松树吧!可松树又长得太幔,于是有的老师建议栽些榆树也行。乡长说:‘榆树长得七扭八歪不成材,对孩子们的成长没有教育意义。要不这样吧,到时看情况,我找苗圃帮联系些理想的树苗。”尽管乡长没说什么树苗,但老师们听了还是很高兴。校园里栽上树,既能象杨树那样尽快成荫,又没有树毛儿的烦恼;气氛有了几分活跃。乡长又说:‘有了这么好的校园,今年的儿童节打算怎么给孩子们过?’老师们听到问话,一时间愣住了,搜肠刮肚还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于新说:“往年都举办些跑跳、游戏之类的文体活动,买点笔、本等文具发给孩子们;然后放假一天,老师们也跟着休息。”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寡淡无味。乡长说:“这样哪行!为给孩子们过个愉快的节日,要想法有些气氛才好,比如说唱个歌跳个舞。”于新说:“以前也有过,但排练时同学们就已知道了内容,到演出时也就没啥兴趣啦。”乡长思索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出好的方法。他说:“要是把全乡的孩子组织到一起过节,人多一定能热闹。’于新说:‘一定能热闹。放假的那天,有不少孩子往中学跑,因为中学有鼓号队。”乡长说:“你们也可以组成个鼓号队,只不过规模小点,吹吹打打让孩子们听了也高兴。’于新说:‘这事以前也想过,一是学校没那么多的钱,再说教室场地也不谐调。村里有钱还要以盖校舍为主。”乡长说:‘今年你组织吧!我回乡里研究一下,说不定儿童节举办一个全乡集中在一起的运动盛会!到那时你们也可参加表演。”当他得知于新和曹向东是一家时,更加放心了,村里没有理由不支持学校开展工作。
老师们兴高采烈回去上课了;乡长一行人走出校门。在校门外,乡长又指示曹向东要把校墙外写上标语: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曹向东嘴上答应,心里明白:什么人民教育人民办?还不是村里拿钱。可村里哪里还有钱!原有的积蓄已基本用光,去年开始增加了村提留的钱,用于村里一年的公共支出,如果超计划使用,那么今年向老百姓征收的村提留还将继续攀升。他们几人目送乡长一行走远,同时站在原地说话像是商量工作,其实是不打算走回办公室,这样好就便回家。曹向东问:‘咱们帐上还能有多少钱?’辛中良说:“好象没多点钱啦。”但他接着又说:‘不知买鼓号要多少钱?大概还能够。’曹向东说:‘村里花啥?地还没种上呢,到秋收这段时间谁知道会有啥事,没钱哪行!’辛中良说:“要不先借点?”二玲子见曹向东的态度不打算借钱,她说:‘让他给拿点!别说嘴不办事。’曹向东理解二玲子的意思,想从乡里挤点钱。但乡里的财权还由老秘书掌握,目前的“乡长”尚无这权力,可不只是耍嘴皮子;若想办这事,还需向老秘书请示汇报。他说:“你俩去找他也许能行;他对你俩印象不错!’二玲子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让我去找他?我才不去呢!啥印象不错?不就是念过他写的破稿吗!”说完,她回家先走了。
老师们到班级给学生们上课,有嘴快的老师就说了学校要买鼓号,学生们今年过“六一”时能组成鼓号队啦!孩子们拍着手、蹿着高欢呼雀跃。于新回到家问曹向东:村里打算啥时拿钱给学校买鼓号?如果要买就趁早;学生们操练鼓号一点基础没有,又不能耽误上课。说第一遍的时候,曹向东没吱声,他知道这不是于新一人在唠家常话,她是代表全校的师生在跟他谈正事。当于新再次提起话头时,他问:“学校还有多少钱?’于新说:“学校那点钱哪够买鼓号啊!’曹向东说:“不是让你们买鼓号,而是让你们买个电话,把村部的电话串联到你们办公室,也安装一个。”他想用这事安抚一下老师们!一一老师们一年能有几个电话可接可打,打电话又不是单方情愿的事,需双方都有电话可通为基础,何况同时又为村里义务接听了电话,以后也就不会出现乡长打电话无人接听的情况。借此把买鼓号之事拖一拖压一压,或者干脆等明年再商量;至少要给他时间,最快也要到年终结帐时,在村提留款中预算及向村民们征收出这笔钱。
二玲子正在做饭;老儿子放学背着书包乐颠颠地跑进屋,问:“妈,我们啥时侯买鼓号啊?”二玲子正色道:“买啥买?哪有钱!”老儿子坚持道:‘不是。我们老师都说了,今年过六一要买鼓号。”二玲子说:“你们老师也是逮个屁嚼不烂,他们给拿钱阿?快去写作业。’二玲子家刚买了四轮车,准备今年用车种地,钱正紧着呢!她明白自己家地多人多,村里无论从哪方面筹集买鼓号的钱,她家拿的份数都不会少。她斥退老儿子,又一把拉了回来;蹲下身给老儿擦下鼻子,耐心又郑重地说:“好老儿,上学时别说妈说你们老师嚼屁了。”见老儿子点头,她才松开手,温柔地说:‘去好好写作业吧,写完好吃饭。”
这天,二玲子收上来事先说好的超生罚款,几分豪气地找到曹向东,她说:‘我这有三千块钱,不交上去,留着咱村里用,你看行不?”曹向东想了一下说:“不行。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过些天乡里见你不去送钱,呼呼拉拉又来一帮人催缴,又吃又喝,咱不是自找麻烦吗。”二玲子说:“到时就明告诉他们,钱村里为学校花了,跟超生户没关系!他能咋地?”曹向东说:“那么乡里以后还能相信咱们吗?这次如果不是咱们从中拦着担保,就要赶猪牵牛;眼看就要种地了,牛被牵走咋办。”二玲子说:‘咱们孩子过六一花点钱都没有,可养下的孩子却让他们发财,说罚钱连眼皮不眨一下就拿走,凭啥?比强盗还霸道!劫匪还要喊句口号呢,此路是我开!”曹向东知道上两天二玲子家的四轮车在公路上被拦截要罚款,虽然没交钱,但也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尽管她的话中带气,但也不能不承认说得有理。为啥有那么多丧尽天良的罚款,还不是因为有人能花到这钱。他说:“要不这样吧,你去跟妇联主任说,能不能把这钱借回来。’二玲子说:‘你净瞎琢磨,钱到了那儿还能借回来!除非你去。’曹向东说:‘我去?我去也不行。还得你去,你和于新去。你俩直接去找老秘书,就说学校用。不管他说啥,只要你想着法儿钱不松手,就一定能拿回来。”
组织部门找老秘书已谈过话,明年春季乡里换届,为了给年轻人让路,打算不让他继续参加选举了。今年秋后即将安排代理乡长接任,城里几个单位的职位供他挑选,以备调动。老秘书愉快地接受了组织上的安排,即使不是给年轻人让路,他也快退休啦。到城里担任个闲职,也不过等待退休手续的办理,他也不考虑去上班了。他不打算把家搬到城去,城里的公房改革已经终结,乡镇还没有开始;现在他住的是乡政府的公房,借此改革之机他也就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当然要按规定交上该交的钱。组织部门答应了他的请求。老秘书参加工作就在农村,退休后也不想离开农村。他家房后有二亩多地是村集体的,原本和社员一样的自留地,分队时曹向东和老会计没有提及,村民们也没有计较,就留给他继续种啦。他本人也从未想过是否还给村上。他愿这块地能陪伴自己退休之后过上闲散的田园生活,颐老终年。此时的老秘书没在办公室;办公室的门锁着,二玲子和于新没推开门,又轻轻地敲了敲,侧耳听一下;俩人不敢大张旗鼓地探问老秘书哪里去了,就象来时一样又悄悄地溜出了办公室的走廊。在乡政府的大门口,老秘书坐着车进了院,她二人又立即跟回来。
在办公室里,老秘书把一份文件扔到办公桌上。这也许是他任内为全乡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把大坝外一直到河边的一大片河套土地从国土局手里要了回来。这片土地从他记事起就归自己所在乡所属,只是后来修了大坝才把整块的地分开,但大坝不能因此而代表地界;那里的一砂一水、长的一草一木都属于全乡老百姓的,至于最后归属于哪个村,是乡里内部的事,国土局无权干涉。他一边坐下,一边问随后跟进来的两个女人:
“你俩干啥来啦?不是为谁说情,来要生育指标的吧!’
二玲子说:“没等我们张嘴,你就先封门啦。’
于新说:“是学校的事。”
老秘书说:‘学校的事?学校能有啥事。’
于新说:“学校想买些鼓号,今年过六一,丰富一下学生们的娱乐活动。”
老秘书说:“阿,去年盖了学校,今年又想置办教学设备,想弄个四眼齐,可是乡里能咋办呢?帮不了你们。你又不是不知道,村办小学,教学设施及办公经费是由村里负责的。”
二玲子说:“学校里的学生,也不全是我们村里的孩子啊!还有你们乡干部家的子弟呢。”
老秘书说:‘你说的对,是有乡干部的子弟在你们村学校里上学,但乡里也是政府的一级组织,政府也没说完全不管你们学校阿,象于新还有其他几位老师的工资,不都是政府给发的吗?”
于新脸红。她感到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大道理,什么穷啥不能穷教育,苦谁不能苦孩子,碰上实际问题都是无稽之谈,跟老秘书说这些一点意义没有。二玲子继续强辩道:‘行!我说不过你。以后咱们各花自己的,村里再收上来教育附加费不用往上交了,留着村里学校用。于新我们自己养活!”
老秘书说:‘你家孩子就在村里上学了,不上中学,不上大学啦?’
二玲子说:“那么计划生育罚款呢?我们不上大学,自己生,自己教育行吧?!”说着她还拍拍自己的腰。
老秘书乐了。他见二玲子兜里装的的确象钱,看样子两个女人跟自己谈事,是有备而来。他说:“计划生育和教育是两码事。你是不揣着罚款来要挟我?”
于新说:“不是要挟,是让你给我们想个办法,这不是遇到困难了吗。”
二玲子说:“这不来跟你说一声,这钱,你就别去要啦!”
老秘书笑说:“看来我还挺有面子。一一你们到妇联主任那儿,让她们给出个收据,证明已收到罚款,再到我这儿来打个借条,我把这钱给你们借回去。到时你们还上来。”
二玲子和于新站起身笑吟吟地往外走,不料被老秘书在背后问了一句:‘曹向东干啥去了?”于新一怔,刚要说实话;二玲子抢先答道:“进城啦。真的,进城买化肥去了。”老秘书说:“还没走吧!”两个女人更乐啦,办借钱手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