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四虎子本应是跟车卖粮,可是媳妇要生孩子,尽管有母亲和二玲子等人在旁照应,但因为是头胎,大嚎小叫,为防有什么事,能跑前跑后,老会计不同意他走,也就留在了家里。他和二渣子负责看场院。二渣子扛不动大麻袋,但是能抬能掴,都已跳上了车,却被四虎子给拽了下来。二渣子跟老母亲过日子,老母亲能给人接生,一般的情况下,接生过后是被留下吃饭的。四虎子不让二渣子回家自己做饭了,也去他家吃。二渣子更生气,你家生孩子去吃什么饭?跟车卖粮下饭馆既有饭吃,说不定还有酒喝,本是挺好点事。四虎子答应,有酒一定请他。
辛中良吃过晚饭,拿着手电也来队里,和他俩挤在炕上,东一嘴西一舌添油加醋挑拨着相互打嘴杖。他说四虎子在队里打更,媳妇在家抱窝双丰收,两不耽误;将来二渣子结婚,媳妇生孩子就不如人家哥们多好!四虎子和二渣子把他按在中间,你一脚,我一拳,使他动弹不得,嘻嘻哈哈,鬼哭狼嚎。他打听四虎子媳妇生了一个儿子,问四虎子道:你嫂子鼻子没气歪呀,她净生丫头。四虎子先是骂他一句,又说道:你他妈哪儿看见了?他把话题又扯到曹柱子身上,问柱子啥时结婚?早点结婚,明年这时侯老更倌也抱孙子了。老更倌只能说没定呢。
老更倌坐在一旁抽烟,屋内漆黑,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站起身扔掉烟头,去马圈添草。马圈里空荡荡的,卖粮车说不定啥时回来。他借着星月之光,在昏暗的马圈里,给马槽添满了草,到时马回来也就省事了。闲牛闲马白天已吃饱,下半夜随便给点草即可。他回到屋里,二渣子从炕上坐起来,站到地上礼貌地让他躺一会儿。他嘱咐二渣子去场院别抽烟,俩人多看几眼;他回家先睡一会儿,等后半夜他们困了,也可替照看一下。二渣子走到窗前向场院里了望一眼,虽然看不真切,但只要屋内不开灯,场院里进人还是能发现的。辛中良也补充道:有嚎沟和墙阻拦着,场院即使进了人,但要想拿粮食也背不出来。老更倌回家走了,并非是真想睡觉,自从他不再担任队长,给队里喂马打更,早已习惯夜晚半睡半醒的状态;队里或者说社员们不忍心看他下地和人们一样干活,这是对他的另一种信任,他只能更加兢兢业业。他的离去主要是因为听辛中良说,一会儿来电,尤家要到队里加工粮食。那么,他在隔壁屋里,就不能说不知道。两家是新亲,他没有道理不过去看看,加工粮食不是什么大活,没必要他的帮忙,但怎样做才能表现出他的关心与热情呢?到场打个招呼转身离去,可能给对方造成一种他有不满情绪的印象;或者插进手去,让对方歇会儿,他感到自己是虚情假意在献殷勤,巴结人家。孩子之间的事,他当老人的没有轻饯自己的道理;或者袖手旁观,没咸没淡地说些闲话,大概这种状态最好,但他找不到恰当得体的话说出来,听着让人感到自然舒坦。他觉得只有冷场的可能,叫谁都感到难堪尴尬,借机离开也许是最好的上策。
辛中良觉得老更倌走远了,说了句古老的闲话:打更的睡觉,喂马的偷料。四虎子骂他少放屁,他申辩绝不是说咱们的老更倌。二渣子拿起他的手电,招乎四虎子走,别听辛中良扯犊子。仨人在队院里,悄手悄脚用手电照了房檐和牛棚马圈,结果一个麻雀也没看见。辛中良骂他俩是成心浪费他的电池,好不容易托人买的,两毛七一节呢!天不下雪,又不十分冷,麻雀能趴房檐子?天上飞的东西,人就一定比它聪明?仨人弯腰钻过场院门,仔细地在麦垛谷垛上照着,还是没发现麻雀。辛中良找来高粱秆在谷垛上抽打几下,几只麻雀飞出,在暗黑的空中不知去向。二渣子这才把手电还给辛中良,辛中良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仨人在粮堆旁绕了一圈,粮堆原样如初。辛中良在粮堆的边沿往衣兜里装几把大豆,四虎子说这小子的行为是偷粮,明天要告诉队长。辛中良满不在乎地训导他俩:没听说过吗,大队干部贪,小队干部偷,社员没办法,缝个大衣兜!仨人回到屋里,在灶口前点燃了豆秸;辛中良掏出大豆放到铁锹上,一起在火上烘烤;铁锹轻柔地不断摇动,随着温度的升高,大豆开始蹦裂,并溢出豆香。
卖粮车进了院,卸车饮马,嘻笑漫骂,工夫不大,渐于平静。有人扒门张望,打个酒嗝,见他们三人借着灶前的亮光,围在一起吃大豆,摔上门心满意足地回家去睡觉了。仨人挑捡熟好的大豆扔到嘴里,嘴上更忙了,你一言,我一语,二渣子说:
“柱子回来,一会儿老更倌来喂马,该看不惯咱们偷嘴吃了。’
辛中良说:‘你们说老更倌为啥回去睡觉了?’
四虎子问:‘为啥?’
辛中良说:‘一会儿来电,尤铁匠加工苞米面,他怕碰上。’
四虎子说:‘那有啥怕的。’
辛中良说:‘他们两家订亲,听说到现在女方那边啥也没要,啥也没买,是不要黄?’
四虎子说:‘跟你说了!’
二渣子说:‘快吃吧,少听他没屁搅和嗓子。’
一个豆三个屁,三个豆一台戏;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放臭屁。辛中良当真放了一响屁,冲四虎子一撅腚,臭味弥漫。四虎子迅速站起身,一脚踢翻铁锹,谁都别吃了。不料一脚把电踢来了,屋内场院里亮了起来。
四虎子到马圈转了一圈,要为老更倌添回草,见槽子里己添过的草还较满,马正吃得起劲,就又折了回来。吃过几粒烧大豆,他倒觉得饿,晚饭时家里人多,大伙儿为他高兴,他的儿心里也是美滋滋,吃饭尽量让着大家,他自己只是胡乱吃了一口。他回到家先看了媳妇和儿子,在家人面前还感到有些难为情。他要吃口饭,被老会计撵道:拿队里吃去,和二渣子看好场院。媳妇倒也心疼他,让婆婆给拿了两个煮鸡蛋。鸡蛋是新鲜东西,是她娘家妈专门给攒的鸡立秋之后下的蛋。他兜里装着两个鸡蛋,手里端着小半盆剩菜剩饭;老妈听说二渣子也在队里,又给多加了点,让他俩人吃。走在道上,他心想明天可以不上工,正好去接老丈母娘。
辛中良把苞米直接添到料斗里,合闸开始加工苞米面。如果想要加工出的苞米面吃着有好的口感,按程序应该先在磨米机里把苞米的外皮磨去,但他为了早点回家休息,没有那样做。听上去他在队里身兼数职,其实都是轻闲活儿。当初队里成立粮食加工厂,购置机械,加之用电,都是新生事物,人们还普遍感到陌生,之所以选用他,除了年轻脑子灵活外,还因为他的姐夫在电管站当站长,对这方面的业务比较熟悉,考虑到有个故障毛病,请人家维护修理,有他在能更加方便。队里的出工薄不记他的工,他挣得全年固定的最高工分数额。他可以不象其他社员按时出工下工,但在职责范围之内,必须保证随叫随到。
尤千里及时赶到,见粮食己开始加工,他致谢,让人家受累了。队里的借粮已吃完,新粮既然能接上,他不打算再借了。这是搓的新苞米,有大半袋之多,早晨就己送来加工厂,但一天没得空闲,晚间再不加工,明天就没米面吃了。如果煳土豆吃,还有点舍不得呢!
辛中良恍然道:‘忘了先去苞米皮了。’
他即刻接过活,表示苞米不用去皮,那样可以多吃几顿。
‘听说队里不扣你的借粮了?’
‘是不扣了。等年终算帐时,用钱顶。’
‘队长还是向着你吧!’
辛中良不无忌讥之意,尤千里无言以对。辛中良拍拍身上,又把帽子摘下来,在门框上摔打两下加工厂特有的灰尘。他回到这边屋里,见二渣子正在剥鸡蛋皮,上前要抢。四虎子拍拍衣兜,故作还有之势。他见盆中之酸菜,还有鸭骨头,伸手要拿,四虎子迅及夺过举起,同时骂道:‘你他妈干啥?胡子、响马!’
‘尝尝,不行啊?’
‘去去去!你去琢磨点酒。”
“我家哪有酒。’
“你姐夫家能没有?”
“啥时侯了,我咋去拿。”
‘那是你的事。’
‘等他妈我拿回酒,你俩吃没了。’
“我俩等你。’
‘真的?’
“王八蛋骗你。’
‘酒不是还在你手里吗?’二渣子吃尽鸡蛋,从旁佐证着能等他的理由。
辛中良到了卫生院,推门进值班室,拿起桌上大半瓶消毒用的酒精,拔出瓶塞闻了闻,随手掺进杯中水,约一斤有余,又重新塞好胶皮塞儿,装进兜里走了。值班人员问这是干啥?他忽悠说是他姐让来拿的。他姐是卫生院的护士长,他常来常往和这里的人很熟。不管值班人员信与不信,反正酒精被他拿走了。回到队里,对准瓶嘴,他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四虎子。他们仨人轮流喝。四虎子说:‘你姐夫家没睡觉吧?’
‘没睡觉。刚喝完,喝多了。’
二渣子问:‘谁又去给他送礼了?’
“哪有送礼的。买酒都是他从酒厂馏上接的。”
四虎子说:‘少扯犊子,还他妈接的昵!哪个村的生产队不给他送礼那儿就被停电。你当我不知道。’
辛中良拿起一块鸭骨头,啃了两口放到一边,再啃下一块,等盆中无鸭骨头时,他重新再啃一遍。带肉多的鸭骨头本己被挑食,再加上他这样吃,四虎子和二渣子只好吃菜了。仨人一边吃喝,一边打酒官司,你说他喝得少,他说你喝得慢。酒瓶见底,四虎子感到头痛,二渣子也觉锝晕晕糊糊,二渣子问:‘馏上的酒这么大劲吗?”辛中良说:‘当然!如果白水,一人一瓶也没事。’尤千里加工完粮食,装好苞米面,关灯锁门;临走到这边屋扒门告诉辛中良一声,便和二弟爷儿俩连抬带扛回家了。
老更倌在老伴儿的侍侯下,用热水洗了头脚,老伴儿开玩笑说:只有死人才同时洗头脚!他倒不管这些事,或许是自家的热炕头躺着更舒服,实实在在地睡了一觉。他拉亮灯,看一眼坐钟已是后半夜;柱子已睡着,啥时进屋也不知道。他穿衣下地,回到队里刚一进院,只见通亮的场院里,队里的牛似乎都站在那儿,悠然地吃着喜欢的草料。他紧走几步进屋,满鼻子酒气,炕上俩人在酣然大睡。他猛喝一声:还睡觉!四虎子微睁双眼,抬了一下头,似乎没反应过来,但确认了是谁,接着翻转身躺得更舒服,这回可以放心地睡了。他操起笤帚倒提着,在俩人的屁股和腿上抽打几下,同时吆喝:‘赶紧起来,牛都进场院了!’俩人这才猛地起身,磕磕绊绊迷迷糊糊跟着老更倌往外跑。
仨人把牛赶回圈里,回到场院,看着面目全非的粮堆,一声不吭。有两滩牛屎还冒着热气,老更倌拿过不掀,撮起牛粪用力一甩,本想甩到墙外,但脚下的豆子一滑,人是没摔倒,一掀牛粪也没扔到墙外,带着豆粒糊在了石头墙上。‘别看了,归拢吧。’俩个家伙儿顺从地拿起工具,默默地在老更倌的带领下,尽量恢复粮堆的形状,但原先的标记却做不出来了!一夜当中,最冷的时刻,小凉风飕飕吹,俩人的酒是醒了,可也真的傻眼了。‘咋办?’‘咋办?能咋办!瞒是瞒不住的。这深更半夜就别惊动了,等明天再说吧。”二人求救般地站在老更倌身旁问,听老更倌回答完又被带回屋内,点火烤手这才感到浑身发冷。老更倌推开屋门,放散酒气,埋怨二人喝的哪门子酒。二人说是辛中良拿来的酒。老更倌心中骂这是俩个虎犊子!可是,能说人家辛中良设了圈套,拿了粮食吗!
曹向东象往常一样,略早来到队里,敲过上工钟之后,进屋见二人正襟危坐,面带愁容,他说:‘还坐着干啥?回家吃饭吧。’二渣子蹙溜站起来,鬼祟想走。曹向东立马感到气氛不对,看一眼四虎子目光游移,老更倌低头不语,‘怎么?粮丢了!’他自问自答似乎得到了证实,转身向场院走去。二渣子和四虎子只好跟着。见到粮堆的变化,曹向东怒斥道:‘说,到底咋回事?’‘牛进来了。’四虎子带有避重就轻的意思如实回答。“牛进来了?牛怎么能进来!这点活都干不好?人家头两宿怎么看的。’他围着粮堆绕着圈,粮堆的整体变化,看不出粮食丢没丢,丢多少?他从心里相信俩人不会监守自盗,否则也不会让他们看场院。那么有外人进来了,几乎不可能;他扫视一眼场院的四周,空手进出都艰难。他看见墙上的牛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一时没了谱,看一眼俩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历声骂道:‘滚!都给我滚!看我咋收拾你俩。’
社员们陆续来到队里,立马就听到粮食丢了,也都认为粮食丢了。关系密切的人蹲在一起窃窃私语,更多的人是沉默静观其变,都失去了干活的热情,示威似的等待队长的分工,象要讨个说法,否则有罢工之意。二弟不在此之列,自从地里的粮食上了场院,自己一人经管队里的散牛散马。这些牛马从河套赶回吃秋茬,捡食地里遗落的粮食,催肥壮瞟增强过冬的体质。他撤掉牛圈门的拦杆,趴在地上神态安详的牛们慢慢反刍,懒洋洋地被他哄起。他突然发现一头牛趴的姿式不对,半边肚皮朝上,并有一前一后两条腿撑起。他上前踢两脚,牛死了!他顾不上驱赶其他的牛,急忙跑去报告曹向东。
曹向东和一群社员簇拥到牛棚前,向里观望,牛的确死了。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听凭他人七嘴八舌瞎议论:牛是真的进了场院,但吃了豆子,也不致于涨死呀?除非故意给它们饮水。四虎子和二渣子这两家伙不会那么蠢那么坏吧。或者说是出于好心,怕牛吃过豆子渴?这是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不该干的事,何况老更倌也在队里,能让他们胡来。那么,牛是怎么喝到水的呢?好事之徒到水槽边果然发现有水,并且是两层冰碴,证明牲口喝过。从冻冰的痕迹看,说明槽里原先存有剩水,推断出是头天晚间饮马时剩下的,牛喝水吃豆子不分前后一样能涨死。人们不再关注粮食是否被偷,揣磨起牛是如何之死。曹向东让二弟把牛赶走,今天先不让它们喝水;又指示几个上年纪的社员给死牛扒皮剔肉,其余的人赶紧干活。他向屋内走去,想向老更倌了解一下那两个小子昨天晚间到底干啥了?就算是拿了粮食,帕露出破绽,把牛赶到场院破坏一下现场,也不致于把牛涨死吧!牛既喝水又吃豆子,这中间该有多长时间,有这么偷粮的吗?老会计也在屋内,正和老更倌揣度牛圈门怎么能开。一一二弟每天放牲口,谈不上早出晚归,但也是让牛马吃得肚儿圆才赶回,并打水给饮得不喝为止。牛根本不可能闹圈,即使闹圈也轻易撞不出来。曹向东不能再压抑自已的火气了,也真的动怒啦!愤声道:‘不象话,这也太不象话了!我本是好意,心想这俩家伙没跟车卖粮,还怕有意见,给派点轻活儿,竞然干出这样的事。’看似他自我发泄,但也却让人感觉到是对着老会计。老更倌揽过自己的责任:不该回家睡一觉,睡过了头。曹向东和老会计默然:就算你回家睡觉不对,但与他们丢粮有什么关系。老更倌不能不实话实说了。曹向东怒火中烧,这不都翻天了吗?!老会计七窍生烟,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如果只是丢了粮扣他们的工分或口粮,是该惩戒一下;另一方面由于他们玩忽职守而死了牛,如何能赔得起?是什么人这么阴损,坑害这两个混蛋!他更不忍心看到一头原本活生生的牛,被剥皮解体,回家拢帐去了。任凭曹向东调查处理,他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