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流光岛上,风和日暖。
皇宫里,蜃海楼边,一棵大叶杨的树上挂满了枯叶,像一位沧桑的老人。
散朝的众臣纷纷从树下走过,一个个面带忧色。
今天上朝时,前方战场传来捷报:大龟山下,敌方联军军中出现鼠疫,军心不稳,海天国大军突破天险指日可待。朝中众臣皆喜,齐声高颂皇帝乃真龙天子,一统天下是顺应天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子听罢已拿出圣旨。圣旨的内容,更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竟是让海天国将士守住大龟山,按兵不动。众臣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劝谏,无奈圣意难违,结果不欢而散。
大叶杨树下,兵部侍郎虞德海虞大人挺着大肚子紧走两步,追上兵部尚书海大人,低声道:“大人,大龟山下我军所向披靡,皇帝何以下令按兵不动,大人知道不?”
海大人侧头道:“我怎能知道?上朝前,陛下居然早已准备好圣旨。”
虞大人叹了口气道:“攻克大龟山,西象国便唾手可得,上苍国也将不在话下。明年此时,想必早已攻克金州国都城。那时,我军将势不可挡。”
海大人抬手一捋银髯,沉吟道:“是啊,现在是勇士们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啊,唉!”
虞大人道:“如若坐失良机,只恐有伤军心。”
一旁忽有人插言道:“陛下深谋远虑,此时息战,想必另有安排。”树下站着一人,面白无须,正是吏部侍郎刘紫舢。这刘侍郎处事圆滑,乃是个两边倒的人。刚才众臣劝谏之时,唯有他给皇帝帮腔,“力排众议”。
虞大人面现怒色。海大人老成持重,连忙拉了他一把,向刘侍郎笑道:“不知刘大人有何高见?”
“天子之意,我等岂可妄自揣摩?这可不能乱说!”刘侍郎的话说了半截,高深莫测,别人也猜不出他知不知道圣上的想法。
海大人见状,不愿多讲,道:“刘大人说的是。”说罢拉着虞大人往外走。
大叶杨树顶,一只啄木鸟盘旋着,久久不见离去。
蜃海楼中,海天国皇帝盛洪卓依然坐在龙书案前。
海天国能人异士颇多,此时龙书案外正坐着几个。右首第一个是个年轻和尚,闭着双眼;中间是个猥琐的中年书生;最后一个身披青铜战甲,环眼虬髯。左首第一个是个灰面男子,两耳尖尖;另一个是个麻衣女尼,盘膝打坐,却是坐在地上。
中年书生道:“不知今日陛下何事相招?”
“还是让他来说吧。”皇帝盛洪卓的食指敲了下桌面。
蜃海楼东边的窗口敞开着,窗外是一棵大叶杨,树冠的枯叶里忽然飞出一只啄木鸟,钻进窗口。啄木鸟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童子,跪在地上,恭敬道:“叱子见过陛下。”
盛洪卓靠在椅背上道:“你把百鸟窟的事,跟他们再说一遍。”原来这只啄木鸟名叫叱子,乃是百鸟之王的属下。
在座众人见啄木鸟化成人形,丝毫也不以为异。左首那个灰面男子耸耸毛茸茸的耳朵,知道必有要事。
“是。”叱子应道:“启禀各位大王:秋元安是最后一个麦家人,同时也是海崂山的弟子。前日清晨,他忽然找到了百鸟窟。主人遣出黑鳝蛇,将他活捉。主人从他口中得知:楚家人皆已死去,麦地之源已被夺回。之后,主人放出灯笼雀,要把秋元安烧死。哪知,那个秋元安身上多了一身铠甲,甲片割断了绳索,忽然站了起来。他竟然不是秋元安,而是林西伪装的。林西竟然没死,还练成了劳燕十三式。主人如临大敌,叫出百鸟应战。结果,林西以七生剑开路,平身飞来,百鸟都攻不破他的铠甲,反被铠甲的甲片搅成了肉泥,而他身上却滴血未粘。主人本欲逃跑。百鸟窟洞穴无数,路径极其复杂,林西不知怎么就追了上来。他飞的比主人还快,一剑就割下了主人的头颅。”
“林西没死?!”灰面男子站了起来,动容道:“他还练成了劳燕十三式?!”
“怪不得陛下颁旨按兵不动!”东首椅子上的猥琐书生和铜甲猛士也站了起来。
剩下的一僧一尼睁开了眼睛,甚是惊恐。他们双腿似乎已经坐麻,已经站不起来。
海天国皇帝盛洪卓对众人的反应似乎已早有预料,不以为意。他双手扶案,歪头朗声道:“楚无极。”
东首的猥琐书生应道:“陛下。”
“前方大龟山下,诸国联军中的鼠疫,可是你动的手脚?”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楚无极道:“我见我军在大龟山下与敌方对峙,久攻不克,便去那里溜了个弯儿。”
“果真是你!”盛洪卓已面沉似水:“你知罪吗?”
楚无极吃了一惊,奇道:“我这么做,是帮助海天国,何罪之有?”
“我要的是真刀实枪打来的天下,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否则,战争用打到现在吗?你妄自做主,便是死罪!”盛洪卓身前,龙书案上放着一把剑,剑鞘乌黑。
“属下知罪,下次不敢了。”楚无极大惊失色,面色蜡黄。
“没有下次了。”盛洪卓无比威严。
“你要杀我?!”楚无极皱眉道。
“不错。”
“当初,你答应我们,归顺于你,可保我们长生不老。你现在翅膀硬了,要过河拆桥吗?”楚无极恼羞成怒,他不相信盛洪卓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若不服,可以杀我。”
“你未必杀得了我。”楚无极彻底死心,冷笑道。他已变成一只灰喜鹊。他的椅子,就在叱子飞进来的那个窗子之下,离窗口只有两米。
楚无极飞了起来,飞上窗台,再飞半尺,便可出楼。
楚无极本是百鸟之王的属下,百鸟之王断腿之后,楚无极自立为王,成了东方鸟王,百鸟之王却也奈何他不得。他只要飞出窗口,就天高任鸟飞了。
而盛洪卓坐在龙书案后,离窗口甚远。
可惜,楚无极并没有飞出去。
窗口寒光一闪,一个鸟头已落在窗内。
众人大惊失色,谁也没看见盛洪卓的剑是如何飞过去的,竟似来自窗外。
一柄乌黑的长剑自窗前缓缓绕回,飞到龙书案上,钻进剑鞘。
年轻和尚、铜甲猛士、灰面男子和麻衣尼姑已经聚在一起。年轻和尚和灰面男子都从袖子里抽出了匕首,麻衣尼姑更是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铜甲猛士握着铁拳。
这些人与楚无极是一丘之貉,本来,事不关己,四人一直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现在,楚无极一死,他们人人自危,面带惧色。他们后背向里,护住中央,一致向外,一边凝神戒备,一边缓缓退向门口,竟欲夺路而逃。
盛洪卓见状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铜甲猛士厉声道:“楚无极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他说得没错,今天你确实是要过河拆桥!你杀了他,就该轮到我们了。你若再动,我们就跟你拼了。”他知道,己方四人,逃的绝没有东方鸟王快。
盛洪卓傲然道:“我若想杀你们,你们谁也跑不了。”
“未必。”灰面男子话虽这么说,毕竟心里没底,声音发颤。
“我不杀你们。”
“什么?”灰面男子见盛洪卓端坐在那里,胆子壮了些。
“我本不想杀他。”
“可你明明杀了他!”
“除了他,我实在找不出与百鸟之王不相上下的人,没办法。”
四人听出了些眉目,脚下迟疑着,却并没放下兵器。
“我找你们来,是来商议对策。可是,你们听了林西死而复活并劳燕十三式,又见我按兵不动,以为我没有办法,我不得不马上证明自己给你们看,来消除你们心中的顾虑。东方鸟王与百鸟之王不相上下,除了他,我一时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对手,所以只能杀他。叱子,你看清楚没有?”
叱子跪在地上道:“陛下神威,出手比林西快的多了。”
盛洪卓笑道:“你拍不拍马屁,百鸟之王的位子也是你的。你过去坐吧。”他指着楚无极的位子。
“谢陛下!”
“即便林西来了,你们也不用怕。你们现在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灰面男子恍然大悟,说着收起匕首。
“都归座吧。”
四人再无顾虑,回归座位。麻衣女尼依然坐在椅边地上。物以类聚,四人对盛洪卓的做法竟然十分认同:这确实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遇到这种情况,为了消除属下顾虑,换成他们,也会这么做。楼内君臣对楚无极之死,从此绝口不提,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林西的铠甲,是不是这样?”皇帝盛洪卓雍容大度坐在龙椅上,低头向叱子微笑道。
大家抬头看时,但见盛洪卓的龙袍上,竟然有一条黑龙活了起来。黑龙扭身探爪,顺着肩头爬到背后,然后从腋下钻出,在盛洪卓身上缓缓转了两圈,已变成了一身盔甲。
叱子呆了一呆,奇道:“陛下怎么也有这么一身盔甲?”
盛洪卓点了点头,道:“我的功力早已恢复,岂能没有?!”
叱子惊道:“陛下也会劳燕十三式,莫非也是麦地精英?”
“胡说八道,这是我的蟠龙甲。你觉得怎么样?”
“看上去比林西的结实,只是似乎太慢。”
“不慢一些,你们怎么看的清楚!”盛洪卓说着,身上盔甲已然不见,又变成了龙袍。
百鸟之王死了。
东方鸟王也死了。
世界上现在只有一个鸟王,这就是海天国皇帝盛洪卓钦封的叱子。叱子修成的人形尖嘴猴腮,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现在已经坐在楚无极的椅子上。他少年得志,能与大家平起平坐,得意非凡。见身边的年轻和尚闭目不语,叱子飘飘然道:“无相大师,刚才听说林西练成劳燕十三式后,你怕什么?”
无相大师是小西天红烛寺的主持,他双手合十,闭着双眼道:“以前你不够资格,所以不知,现在说也无妨。当年林西和秋元安来到流光岛上,本是杀他良机,圣上却偏信了我的话。林西在流光岛擂台上赢的那个美女,便是我的弟子黎凌风。我的意思是,让黎凌风混入海崂山,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海崂山。哪知,黎凌风跟着林西去了海崂山,却未能进入山门。黎凌风在山下的渔村住了三年,什么消息也没探听到。前两天,我派人去海崂山下的渔村找她,却没找到。听村民说,她吃人时被一只伯劳鸟杀了,当时我就怀疑林西没死。善哉,善哉!你说,林西若是知道黎凌风是我的弟子,他能善罢甘休吗?”
“原来如此。”叱子心里暗自笑道:和尚讲究清心寡欲,你的徒弟,却是个绝色美女!
叱子扭头转向斜对面的灰面男子道:“青谷居士,你怕的又是什么?”
青谷居士见他说风凉话,耸耸老鼠耳朵,没好气道:“若是你把那个姓徐的麦家人抓来交给楚松,让楚松把他变成石头,你怕不怕林西半夜来敲你的门?”
“原来是居士把徐凤仪抓来的。”
“莫说是我,在场的谁敢说跟麦家人半点干系也没有?!”青谷居士看了看身边打坐的麻衣女尼。
“凡事有因必有果。林西当初之所以身中红腹水蛭卵,乃是因为我亲手把红腹水蛭交给了楚柏之故,罪过!”麻衣女尼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红腹水蛭,原来是北溪庵的产物。”叱子皱了皱眉,心道:有椅子不坐,你真是不识抬举。
青谷居士忽道:“叱子,林西进百鸟窟时,你在干些什么?”
“那时我是百鸟窟的军师,当然是在暗中调度百鸟。”
“林西杀百鸟之王,你是亲眼所见?”
“当时,在洞穴里,主人已经离去,百鸟惨死,我只好要自谋出路。在路上,我看见了主人。”叱子说的自谋出路,乃是逃命。他修的人形,本来尖嘴猴腮。现在,他的猴腮,红的像猴屁股。
青谷居士耸耸耳朵,道:“你的速度,能追上百鸟之王?”
“我自然追不上。不过我走的不是百鸟窟的洞穴,而是捷径。”
“捷径?”
“百鸟窟有十几个出口,我选择的是最近的那个。我见墙打洞,径直奔出口而去,不用绕弯。”叱子有些得意。
“难怪,你本就是只啄木鸟,确实嘴强如凿。”青谷居士狞笑道。
叱子道:“多谢!我打凿第十九个洞口时,洞口刚露出一点光,我就看见了主人,正飞在洞外。原来我们心意相通,选的出口也不谋而合。我正要呼唤主人,就看见了七生剑。锋利的剑锋,正冷冰冰地向我这边砍来。哪知,七生剑在主人的脖子上一碰,主人的脖子就断了,我这才知道林西并没发现我。我知道林西就在外面,便躲了起来,再也不敢出声。直到林西离开,我才发现,百鸟窟的百鸟就已经只剩下我一个。”
青谷居士灰面含笑:“你确定百鸟窟就只剩下了你?”
“不错。”
“那你还敢来流光岛通风报信?!”
叱子奇道:“我不来报信,谁来报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林西有只伯劳鸟,可以分身,可以追踪。当林西练成劳燕十三式,伯劳鸟还可隐形。”
叱子惊道:“什么?你是说林西故意留下我不杀,然后派伯劳鸟追踪于我?这不可能!”
青谷居士笑道:“当初,林西死了,我们亲眼看见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可是,如今他居然复活了。你说,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所以你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忘乎所以。”
“哦!”叱子一下子变回了啄木鸟,“咄咄”啄向木椅,像是牙齿打颤,又像要打洞而逃。
皇帝盛洪卓端坐龙书案后,面带高贵的微笑道:“叱子,你不用怕,也不用自责。林西不跟踪你,也能找到这里。”
叱子道:“这是为何?”
盛洪卓道:“当初,林西一死,海天国便兴师登陆。稍知内情的人,便能猜出,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我杀林西,乃是为了除去心头大患。夺麦地之源,是为了军队粮草。斩草除根,是为了永除后患。麦家人不是傻子,海崂山的道士也不是傻子,岂会猜不出我是谁?所以,林西失踪后,他们才没敢踏进麦地。”
“咄咄。”叱子嘴啄木椅,像是点头。
盛洪卓道:“所以,他们刚才害怕,是正常的。因为,林西的伯劳鸟,此时说不定就在蜃海楼里。”
“你们都知道?”叱子环顾周围。
他身边的铜甲猛士咧嘴道:“废话。”
叱子不解道:“那你们刚才还说出内情!”
盛洪卓道:“现在,林西出现了,一切已昭然若揭,大家在打明牌,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本不想和他正面对决,如今看来,这一战在所难免。我下旨命前线军队停止进攻,就是为了全力对付他。青谷居士说的没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莫说是伯劳鸟会在这里出现,就是林西在这里出现,也不奇怪。”
铜甲猛士瓮声瓮气道:“有陛下在,他怎么敢来!”
蜃海楼里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我为什么不敢来?”
“林西来了!”叱子听到林西的声音,惊道:“他的伯劳鸟果真在这儿隐形听着!”他心里十分惧怕,长嘴反不敢再继续敲打木椅。
大殿正中,已凭空打开一扇无形之门,门中麦浪起伏,一个英武青年走了出来。林西迈步跨进蜃海楼,身后的门随即消失。
“乌衣巷口,不错不错!”盛洪卓在龙书案后击掌道。
林西泰然自若道:“果真是你。”他眼里的盛洪卓,看上去三十来岁,头上无发,鼻翼上挂着金环。这哪里是什么海天国的皇帝盛洪卓,根本就是幽魂殿壁画上的那个顾天启,一个活生生的顾天启。
顾天启微笑道:“当然是我。”
“当年在麦地之源,被桃花仙子变成麦子的那个顾天启,想必是个替身。”
“人心难测,当初我功力未复,不得不用替身。”顾天启笑道:“我的替身不止一个。”
林西冷然环顾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众人无不感到毛孔发寒。
最后,林西的目光停在铜甲猛士身上,冷冷道:“这个猛王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变成麦子了吗?”
铜甲猛士铜盔铜甲,目大如牛,俨然是个高大人俑。这个外表威猛、内心阴险的猛王,林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顾天启道:“其实,他是猛王的儿子。”
猛王之子虬髯耸立,向林西怒眼圆睁:“我现在已经是新的猛王,你和家父的恩怨,皆可记在我的账上。”他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顾天启向猛王摆了摆手,随后向林西道:“看来你我这一战,不可难免。”
说到开战,两旁的青谷居士、无相大师、叱子、麻衣女尼和猛王一下子都站了起来,或亮出兵器,或抡起铁拳,挡在龙书案前,严阵以待。
林西站在那里,头却歪向窗口,对这些人根本不屑一顾。
顾天启见手下会错了意,淡然道:“你们干什么?想保护我?两条鲸鱼争夺海域,一群虾米跟着搅什么浑水,都回去坐下。”待众人回归座位,顾天启向林西道:“一千年前,我本不相信自己会死在麦盛年的手里。那一战,一千年来,对我来说像个诅咒,所以,我本不想跟你正面交锋,本想把你扼杀在摇篮中。只可惜,这一战在所难免。”
林西漠然道:“我不想在这里动手。”
“为什么?”
“这里是你的地盘。”
“不错,你若觉得不公平,逃离此处,我也拦不住你。既然今天我们要分个上下高低,当然不能在这里打。其实我也怕连累我的子民,怕你把我的房子拆了。”
林西道:“那去哪里?”
“你说吧。”
“你既然说我们是两条鲸鱼,就去海上吧。”
“如此甚好,你来带路。”顾天启站起身。
“请吧,幽魂教主。”林西飞出窗口,飞上蓝天。
顾天启跟着飞了出去。
皇宫里,除了幽魂教的人,没有人看见这两个人飞出了蜃海楼。蜃海楼边的兵丁,早已经被撤去。
林西和顾天启一上一下疾速向空中飞去,直入云霄,他们都不想被皇宫内外的人看到。林西并不想惊动这里的臣民,毕竟,他们都被蒙在鼓里,他们都是无辜的。顾天启更不想惊动自己的子民。他想在杀了林西之后,回来继续做万民拥戴的皇帝,并夺回一千五百年前失去的旧山河,一统天下。
在云霄里,两个人一前一后,相隔百米。因为离得太近,便意味着危险。
二人平身低头,向远方飞去。长空中,两个人长袍猎猎抖动,但他们飞得并不快。他们必须随时提防对方发动进攻。
林西穿着青衫,飞在蓝天。他平伸双手,双袖鼓荡,有如肋插双翅。身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他,却似乎看到了麦地之源,身下似乎是无边无际的麦地。麦女正在麦丛里期盼着他,家人正在院子里望着他。家园如此美好,虽然远的看不清。他是麦地精英,他是麦家的骄傲。而他,为了留住这美好的一切,必须面对一场生死之战。
顾天启身着龙袍,右手扶着蟠龙剑。这一战,他已等了一千五百年,他已经等得太久。这一战,在所难免,战利品将是曾经失去的国土。他满怀信心,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看到了奖品。他飞在空中,感觉似乎在巡视着自己的山河。他飞过的流光岛,是他的领土。他飞过的天空,是他的疆土。他身下的汪洋,也是他的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江山,已经向他敞开了怀抱。
顾天启高声道:“这里已经不是流光岛地界,可以了吗?”
“不行。”林西应道:“这里离流光岛太近。”
其实,这里离流光岛已经很远。也许,这里离死神很近。
两人继续向东南方飞去。
艳阳高照,已经接近晌午。
林西悬停在云中。
顾天启也马上停住,他不得不防。他知道,林西手里虽没握着七生剑,但跟握着也没什么区别。
林西望着身下的大海道:“这里离流光岛应该够远了。”
顾天启道:“这里是你选的地方,我却不太放心,下面说不定就有埋伏。”
“那怎么办?”
“前方一千里外,我们应该都没去过。”
“好。”
两个人继续向前飞去。
——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两个人站在海面上,衣履不湿。
幽魂教主顾天启雍容大度地站在林西对面,面含微笑道:“好地方。”
林西的脸上一无表情,道:“在这里,我们了无牵挂。在这里,可以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战。”
顾天启道:“胜就是生,就可以得到一切。”
林西道:“败就是死,却不可避免。”
顾天启道:“原来你已知道自己的结局!”
林西道:“我们还没分出胜负。”
顾天启道:“我们虽没动手,胜负却可预测。”
林西道:“这个倒要请教。”
顾天启道:“当初,你的祖上,乃是我的部下。只是,他们却生了反叛之心。当年,在我出行途中,在南平郡沿河岸上,你的先祖麦盛年前来求见,向我跪拜。他也是麦地精英,他用伯劳鸟变成了一把剑,乘我不备,刺伤了我的正手。他以为,我无法拿剑,他就可以胜券在握,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左手拿剑,依然还是跟他拼了个你死我活。”
林西冷漠道:“那又怎么样!”
顾天启道:“你的劳燕十三式,和麦盛年比,谁高谁低?”
“先祖自幼练剑,剑法精湛。我是新练成的,当然比不了他。”
顾天启仰天长笑道:“当年我若用正手,麦盛年根本伤不了我。我现在的功力,已经完全恢复,比起当年鼎盛时期,功力有增无减。你若偷袭,或许还有机会。但现在我用正手,你怎么跟我比?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的对决?差之毫厘,便谬之千里。我们虽未交手,但胜负根本毫无悬念。你若不来,或许能多活几天。你今天来找我,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你还是束手就擒吧,我可留你全尸。”
“未必!当年那一战,也许只是个传说。”林西站在海面上,亮出了七生剑,抖了个剑花,道:“出手吧。”
顾天启道:“你若用劳燕十三式里的东风剪剪,穿上盔甲,或许能多撑几招!”
七生剑无声刺出。林西脚下的海面,生出无数细碎的波纹,犹如细碎的野花……
——
麦地之源,四季如春,麦浪起伏。麦家的院落,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墙头上,一根狗尾草,垂下两根细长的叶子。
麦家人在门前,焦急的望着远方。他们在期待着林西和顾天启这一战对决的结果。
徐凤仪坐在石头上,抚摸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向麦家山道:“这小子能回来吗?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没问题。”麦家山站在门前,看了一眼靠在院墙上的秋元安,浓眉深锁。麦家山是麦家人的当家,是麦地之源的主人,他知道自己必须沉的住气。
麦女坐在舅舅身边,无比怜惜地看着墙头上的狗尾草,似乎秋天已经来临……
——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碧波起伏,犹如无边的麦浪。
顾天启的蟠龙剑斜空飞来,他的剑已指在林西的喉咙上。
林西一闪身,站在海面上。他的剑已刺进了顾天启的胸口。
林西傲然道:“你败了。”
顾天启面目狰狞,阴鸷道:“不,是你败了!”
“你要死了,还嘴硬?”
“你将会化为海面上的泡沫,虽然我等不到那一刻。”顾天启胸前挂着的似乎不是鲜血,而是勋章。
“什么?”
“麦地之源一毁,麦家人将形神俱灭。你现在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谁能毁灭麦地?”
“当然是幽魂教主。”
“你也是顾天启的替身?!”林西右边眉头微蹙,左颊嘴角上翘,脸上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样子。
“教主说过,他的替身不止一个。你飞出蜃海楼后,跟着你飞出来的,本就是我。这是青谷居士的移形换影之术。”“顾天启”仰面浮在海面上,身子忽而向水里一沉,碧蓝的海水瞬间被染红了一片。浮出来的,已经不是顾天启的脸。这人尖嘴猴腮,竟是蜃海楼里的鸟王叱子。
“原来是你。”林西站在海面上,冷笑道:“怪不得你会飞,原来你是顾天启钦封的鸟王。怪不得来时路上你不愿离流光岛太远,原来你知道打不过我,却还妄想着顾天启的人会来救你。可惜,他们不会来了。”
叱子浮在水面上,面目扭曲道:“他们一起去了,他们会把麦地之源一举摧毁。”
“后来你跟我故意拖延时间,原来是盼望麦地毁了,你可以不战而胜。可惜,你会死在我前面。”
“为教主献身,乃是我的骄傲……”叱子说话已十分吃力。
林西冷笑道:“可惜,你的死毫无意义。”
——
麦女坐在徐凤仪身边,多愁善感地看着一根墙头草垂下来的两片细长的叶子,仿佛秋天已经来临,万物即将凋零。
她已经知道到顾天启要来,但她没想到顾天启来得会这么快。
顾天启雷霆万钧自天而降。他身后跟着蜃海楼里的无相大师和青谷居士等人。
顾天启是来摧毁麦地之源的。
但麦家人却没他想象的那么吃惊。徐凤仪和麦女根本没站起来,秋元安依然靠在墙上,只有麦家山站在门前。
麦家山浓眉深锁道:“他败了?!”
众人都知道,败就是死。
“现在还没有,他跟着我的替身走了。”顾天启手指身边的麦地道:“等这些麦子消失后,他的胜败,你们会感同身受。”
“堂堂的风鸣国皇帝,不敢和他交手吗?”
“他这个乱臣贼子,也配和我交手吗?!”
“卑鄙无耻!”
“我的天下,我已经等了一千多年。我用的是最快、同时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我这就把它夺回来。”顾天启道。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夺回天下,而是毁灭麦地。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秋元安已站在麦家人之前。
“就凭你?你是什么东西!”顾天启手扶蟠龙剑,皱了皱眉。他发现了秋元安身后麦女关切的眼神。
麦女已站了起来。
在麦女的眼里,顾天启竟看到了情意。
“林西失踪期间,你跟秋元安好上了吗?这就对了,你们本来就订了娃娃亲。怪不得林西要来找我送死,原来他的心已经死了。”顾天启迟疑道:“既然这样,也许我不用毁灭麦地,只是……”
——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林西站在水面上,冷笑道:“在路上,见你飞得那么好,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你是一只啄木鸟。可麦地精英的飞翔,乃是身随心动,御风而行。你想没想过,来路上,我为什么要挥舞双袖?麦地精英的打法是以上打下,我为什么要站在海面上?”
叱子气若游丝,他变回了啄木鸟,已说不出话。
“你不是顾天启,所以在交战前你用不出蟠龙甲。可是,我为什么不穿盔甲?”
叱子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胸脯剧烈起伏。也许,起伏的并不是他的胸脯,而是他的身体在随着海水不停动荡。
“不错,当初用伯劳鸟跟踪你来海天国的是林西,用乌衣巷口打开皇宫里那扇门的也是林西,不过,跨过那扇门的却是我。”说罢,林西身子长高了些,俊美的面容变幻着,很快变成了一张国字脸,已是浓眉大眼。
这种变化,叱子在百鸟窟见过。只不过,上次的变化与这一次完全相反。这不是林西,而是秋元安。
秋元安冷笑着说:“现在已经是晌午了,你想没想过,顾天启为什么还没毁灭麦地?”
“他没毁灭麦地?!”鸟王叱子用尽全力说完这句话,就此气绝。碧波万顷,在这里,他将化为泡沫。
冷风吹来,刺面生寒。秋元安站在海面上,脸上再度露出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脸上连一点胜利的喜悦也没有。
——
在麦地之源,顾天启面含微笑道:“原来你才是林西。”
林西站在门前,恢复了本相。
麦家山在麦家门前道:“多事之秋,麦地精英岂能轻离麦地?!”
“你们是怎么料到我会来的?”
“以你的心机,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跟我替身走的那个,想必是秋元安了。”
“不错。”
“你们让秋元安去流光岛,不怕我杀了他吗?”
“他即便为麦地牺牲,乃是份内之事。”麦地之主麦家山郑重道:“林西本不是你的对手。普天之下,只有在这里,他才有胜的机会。事关重大,冒险也是无奈,我们必须孤注一掷。”
“这个赌你们确实打对了。”顾天启微笑道:“不过,这一战麦家人却赢不了。我不会在这里跟他动手。”
林西忽道:“我们去海上。”
“你肯跟我去?!”顾天启觉得林西的话实在不可思议。
“你若不愿在这里打,我们也拦不住你。”林西面无表情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顾天启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一战真的不可避免。”说着,他一扬黄袖,腾空而起。
“你真的要去了吗?”麦女站在林西身后,眼含热泪,面色如纸。她一把拉住林西的袖子。这几年,二人聚少离多,此时又面临着生离死别。
林西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转不过来。林西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
林西的手很凉,麦女缓缓地松开了林西的袖子。袖子一松,林西就飞了起来,像断线的风筝,被风吹上天空,紧随顾天启,消失在南方树林后。
泪水顺着麦女仰起的面颊无声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一只手搭在麦女肩头。
麦女回头时,看见了舅舅。
“林西若留在麦地,顾天启根本不肯动手。这一战真的不可避免吗?”麦女一头扎进徐凤仪怀里,泣不成声。
“这不能怪你爹爹。他是麦地的主人。”徐凤仪轻轻拍着麦女的后背,低声道:“如果等顾天启打下了江山,麦家人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徐凤仪说罢沉默不语,暗道:难道现在就有机会了吗……
麦家山面色凝重,站在家门前,失神地望着远方,心道:我今日让林西前去,到底是该也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