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崂山又名海劳山,凌于万顷碧波当中,隐于云山雾海之内。
当三只仙鹤钻进空中的云朵,林西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海劳山,脚下是松软的雪。
人间仙境,不,阳春白雪。林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致。面前是一个小小的湖泊。
湖面水平如镜,而整个湖泊,却被积雪包围着。
雪已停,夕辉妖娆。湖边的树木,一棵棵压满蓬松的雪,玉树琼枝一动不动。
几只麻雀在枝条间穿插往来。往日熟悉的枝条压满了雪,它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它们不敢站在枝条上,怕雪的重量加上自己的重量,枝条会承受不住。
树上的雪无风自落,像风一样飘散。一根根枝条似乎在微微摇动。雪粉飘拂,没有重量。也许,那些摇动的枝条被麻雀们不小心碰到了。也许,摇动的不是枝条,而是林西心间的杂念。
雪粉轻轻从树上泻落。这些树像一个个修士,摒弃了心间的杂念。雪在落,林西觉得自己心里也有雪也在落,落下的雪,带走了心间的杂念。林西不清楚,自己在海劳山能不能摒弃所有的杂念。
七天真人手中的拂尘上,似乎也有雪粉落下。
林西忍不住问道:“太师父,要肃清我体内所有的红腹水蛭卵,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七天真人道:“先师在世之时,配合丹药,三年才把水蛭卵彻底肃清。而你,毫无内功根基,紫元功要从头学起,想要根除,至少需要七十年。”
林西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瞬间只觉得心灰意懒,心间杂念横生:七十年,那时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麦女不用等自己了。
七天真人对秋元安说:“孩子,你知道吗?其实,当年你父亲的四件法器,并不是秋家的。”
秋元安吃惊道:“什么?”他一吃惊,脸上又变得玩世不恭。
“你知道海劳山的法术有多少种吗?”
“不知道。”
“说起来海劳山法术名目繁多,何止万千,但山上弟子们都知道:山上的法术,主要有三大类:第一类,是模仿;第二类,是寻找;第三类,是召唤。你明白了吗?”
四件法器的功能和海劳山法术的要旨不谋而合,林西和秋元安依稀听出了些眉目。
“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我之所以对你们说,因为从今以后,你们将是海劳山的弟子。”七天真人望着夕阳,说起了陈年往事。
七天真人平生收了七个弟子,现在仅剩其六。恰恰是他死去的二弟子,也就是秋元安的父亲秋万里,是七天真人最得意的一个。
当年七天真人想让秋万里传其衣钵,按照规矩,秋万里要离开海劳山历练十年。
临行前,七天真人拿出四件银质首饰,分别是耳钉、戒指、手镯和项链,对秋万里说:“这四件法器,是历代海劳山弟子们在修炼之时无意中获得的。它们看似普通,其实凝聚了海劳山法术的要旨。与千变万化的法术相比,它们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当我们使用它们的时候,却可以不消耗功力。这四件法器虽然灵异,却不能一起使用,否则,主人必然受到反噬。”
秋万里带着四件法器下了山。在游历过程中,因为他手上常戴有戒指,让戒指获得了一个名号,叫白金龙戒。
在游历过程中,秋万里认识了麦家山。
哪知,在麦地之源,秋万里同用四件法器……
秋元安黯然神伤。
后边的事,林西大都听过。他坐在雪地里,思绪起伏,更加心灰意懒,他想到的是麦地危机重重:当年麦家山若非与秋万里结交,若没有四件法器保护麦地,以麦家人的本事,麦地只怕早已不复存在。可是,这么多年来,麦家人何以在麦地之源安居乐业?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林西屁股一凉,知道地上的雪化了,同时他头脑中灵光一闪,心中豁然开朗:麦家人里有麦地精英。不错,每隔五百年,麦家就会出现一个会飞的精英。麦地精英有伯劳鸟护身,又有劳燕十三式,自然可以保护麦地之源。麦地精英吃过麦地的种子,可以活到两百岁。两百年后,麦家早已人丁兴旺,即使麦家的精英不在了,依然有很多麦家人继续保护麦地。此后三百年,麦家会逐渐衰落,当麦家衰落到一定程度时,下一个麦地精英又会出生。
想到这里,林西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与肩上的责任相比,七十年算得了什么?
七天真人见林西站了起来,忽道:“在四件法器里,你们知道项链的功能吗?”他似乎能看透人的心思。
林西摇摇头。
秋元安也摇摇头。
他们都没听过。
“在四件法器里,前三件可以克敌制胜,你们也许会认为,手镯是最重要的一件法器,其实不然。项链才是最重要的一件法器。再厉害的法器,落在凡人手里,也会被人抢走,项链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其实项链是用来练功的法器。任何人戴着它修炼一个时辰,就等于别人修炼一天。只有自身强大了,自己的法器才不会被人抢走。”七天真人道:“林西,你不用发愁,这次秋元安带来了项链,想消除你体内的红腹水蛭卵,就不需要七十年了。你用海劳山的内功疗伤,几年也就够了。而且,一年之后,你内功便有十来年根基,治疗速度也可加快,加上你体内有伯劳鸟抑制虫卵,你的病不出三年,就可痊愈。只可惜这件法器太过霸道,贪多无益,反而有害,你和元安每天最多只能修炼一个时辰。”
林边有座清静、整洁的道观,名为养幽观。
七天真人就住在听波殿中。
在听波殿的蒲团上,林西记住了紫元功的口诀。
天天真人今年九十高龄,除去辞世的秋万里,他座下有六大弟子,三十一个徒孙。
七天真人把林西和秋元安记名在大弟子赤云道长门下。
从此,林西每日专心修炼紫元功。虽然他每天只能戴项链一个时辰,但一个时辰之外,他可以摘下项链,继续修行。
道家清修,讲清静无为、返璞归真、清心寡欲、离境坐忘,集天地灵气于自身。
不出三月,林西已经可以抬起双臂,并且能唤出伯劳鸟和七生剑,可以在空中飞。
七天真人见到七生剑后,神色庄重道:“七生剑果然是一件法器。越是难以捉摸的法器,威力越不同凡响。”只是,至于七生剑的诀窍,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天真人见过林西的凌空御剑之术后,耸然动容道:“好剑法!只可惜轻灵有余,如遇强敌,难以克制。你身中红腹水蛭卵,劳燕十三式的后十招已不能修炼,不过好在你修习了紫元功,可以弥补剑法厚重不足的缺陷。”
——
海劳山共有九座山峰,养幽观坐落在主峰观潮峰上,其余八座山峰环绕在四面八方。海劳山的道士,不忌婚嫁,白云峰上居住的就是女眷。其余七峰分别是赤云峰、澄云峰、黄云峰、绿云峰、青云峰、和紫云峰。七大弟子坐镇七座山峰,海劳山不论师徒,人人独居单修。
其中,澄云峰竹海边的竹楼本是七天真人二弟子秋万里的居所。秋万里死后,他的房子一直空闲着。林西和秋元安来到海劳山,就住在那里。也正因为如此,林西苦不堪言。
林西想整日苦练,想早日见到麦女。而秋元安仗着有项链练功,只是在上午练习内功、剑术和道法。他见林西伤势已经好转,下午就常常拉着林西到海劳山各处去玩。
转眼已是夏天。
这一日晚饭后,繁星满天,晚风习习,林西身穿道袍,在竹林边盘膝而坐,觉得自己坐成了一根竹子。
秋元安忽然从竹林里钻了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林西,跟我走一趟。”
林西根本没睁眼。
“有急事儿!”
林西口中念道:“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
秋元安抓住林西双肩,摇着这根竹子:“看你说得跟圣人似的,折腾了半天,还不是为了麦女。”
“你到底要干什么?”林西闭着眼,体会着什么是顺来逆受。
“救人。”
林西睁开眼:“什么?”
秋元安神秘道:“你知道太师父俗家名字吗?”
“太师父俗名上苏下震,怎么了?”
“他有个孙女,名叫苏云,年方二八,貌美如画,尚未婚配,就住在白云峰后山。”
“哦,原来如此。”林西又闭上眼睛。
“你醒醒,你知道吗?我刚才看见两个家伙鬼鬼祟祟奔她的房间方向去了,她现在很危险!”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云有难,你不去救,还有没有良知?”
林西睁开眼:“你为何不去禀告师父和太师父?”
“太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不应该为他老人家分忧吗?”
“好,我带你飞过去,你给我指点路径。”
“做好事怎么能被人看到?我带你地遁去。”
“做好事难道也要像做贼一样?”
“差不多吧,快!”秋元安一拉林西的袖子,两个人就钻进了地下。
林西每次跟着麦女地遁时,都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这次不同,黑暗中,林西依稀看清自己和秋元安置身于一个一米见方的地下空洞之中。周围都是一米见方的土石方块,只有秋元安和林西容身的这个地方没有土石。这个空洞,不停在这些一米见方的土块中移动。林西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魔方当中,而自己置身的这个空洞,只是其中一格。
林西在空洞里猫着腰:“是不是因为你刚学会地遁术,所以才这么慢?怎么这么慢?要是换成麦女,早就到了。”
秋元安扑哧一声乐了:“英雄救美,慢一点才有情调。”
林西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我今天第一次跟你地遁,你的地遁术到底是变成什么?”他找到了报复的办法。
秋元安一拍大腿,叹道:“我怎么把这碴儿忘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接着他一把掐住林西的脖子:“不行,你得发个誓,今天不管看到什么,决不跟任何人说。”
“不用这么紧张吧?!”
“你不要摆出一幅小人得志的样子。你要是不发誓,哼哼,我保证你长埋地下。”
白云峰山腰,是苏云的闺房。窗里一灯如豆。苏云正在一方蓝帕上绣一朵白云。
窗台上,二钱虫鸣如针织。它们莫非在偷看海劳山道士学刺绣的孙女?
一只蟋蟀说:“兄弟,你怎么不叫了?”
另一只蟋蟀说:“不瞒你说,我本是紫云道长的徒弟,因为白天睡懒觉,师傅罚我做蟋蟀,叫一天一夜。”
“那你还不快叫?”
“我又不是真的蟋蟀,师傅又不在,叫两声得了。”
“陆师弟,你还没听出我的声音来么?我是你师哥,因为晚上不睡觉,师傅罚我做监工。”
二钱虫鸣如针织。一根草叶的影子像窗里的烛芯般摇曳。
这两只蟋蟀,正是七天真人七弟子紫云道人的两个徒弟:齐飞和陆博韬。他们的声音,被躲在地下的林西和秋元安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你说的苏云有难?”
“七师叔的两个徒弟,偷看掌门孙女刺绣,这要是传出去,难道是小事?”
“你到底要干什么?”
“伸张正义。”
“深更半夜,咱们在苏云闺房边表演英雄救美,你说别人会不会把咱们当成好人?”
——
当初,林西从西江头砖厂逃出来,遇到秋元安,秋元安对林西的飞翔曾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你怎么会选择这种华而不实的飞翔?如果烟囱口被封上,你怎么办?你为什么不选择麦家的传统方式,变成一棵狗尾巴草,这样就能轻易离开,去任意一个地方。那样,我看不见你,就追不上你。”
繁星满天,秋元安已经带着林西地遁来到苏云闺房屋后。两个人身披海蓝色道袍,站在榕树的影子里。
现在,两个人同时想起了那件事。他们之所以想起那件事,因为井台边,长出了一根狗尾草。
井台边的花丛里,决不应该有这么一棵狗尾草。
这不是一棵普通的狗尾草,这是秋元安地遁术的化身。
林西努力让自己的眼睛瞪得小一点儿,借以掩饰吃惊的样子,并努力让自己不笑出来:“这就是你地遁后的化身?”
星光下,秋元安虽然看不清林西的面容,却知道林西在笑。他拔起这棵狗尾草,把它绕在手指上,有点儿气急败坏:“这是报应!”
“怪不得你地遁时一直偷偷摸摸,故意躲着我们,又不肯跟我们说。原来你地遁时,真的像当初说的那样变成了狗尾巴草。”
“唉!”秋元安叹了口气。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麦家的地遁术?有多少人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根狗尾草?这件事说出去一点也不丢人。”
“你记着,你发过誓,你如果说出去,就被桃花仙子变成麦子吃掉。”秋元安岔开话题:“还是办正事儿要紧,你到底敢不敢去苏云窗前把那两只蟋蟀赶走?”
“他俩虽然比我们小,但他们先入的门,毕竟是我们的师兄……”
“你平时说话不是振振有词吗?你跟他们讲道理啊。”
“怎么讲?”
“你这个书呆子,真是中看不中用。这两个家伙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你怕什么?看我的!”
“我让伯劳鸟跟你去听。”
“它可别把我吃了!”学艺半年,秋元安道术学有所成,此时派上了用场。他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只蟋蟀,三跳两跳,钻进墙缝,就失去了踪影。
林西放出伯劳鸟去屋顶听。
一阵阵海浪声远远的从山外传来,二钱虫鸣如针织,几不可闻。
林西隐约听到齐飞和陆博韬断断续续的低语:
“又跳上来一只。”
“真想不到,连蟋蟀这种畜牲也知道窗里秀色可餐。”
“难得!难得!”
“坏了,怎么又是个雄的,它又要攻击我们了。”
“陆师弟,这次你来咬死它。”
“不行,这只个头儿太大了。齐师兄,还是你来吧。”
林西暗自好笑,忽听秋元安道:“两位师兄别来无恙。”
陆博韬做贼心虚:“你是谁?”
秋元安彬彬有礼:“贫弟秋元安。”
齐飞的语气也有些不安:“哦,原来是秋师弟啊。”
“不客气。”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今天突发奇想,想四处走走,正好经过这儿。”
齐飞声音忽然变得严厉:“秋元安,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海劳山的禁地。我们兄弟是专门负责在此看守的。你来到此处,已犯下了门规。”
“是啊,秋师弟,你私入禁地,要面壁三个月。”
“唉呀,小弟有所不知,两位大哥能不能通融通融?”
“这可不行。”
“齐师兄,陆师兄,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明天晚上我请客,你们行个方便吧。”
“不行,不行!”
“师兄,秋师弟到海劳山也是初来乍到,念及他是初犯,这次就放过他吧。”
“陆师弟,这怎么行?!”
“师兄,就这么算了吧。秋师弟,你马上回去睡觉,明日把酒菜送到我们房中。”
“多谢,那我走了。对了,陆师兄,你喜欢喝什么酒?”
“我喜欢喝竹叶,齐师兄喜欢白露。”
齐飞和陆博韬明明是来闺房偷看,话里破绽百出,秋元安反而被抓住了把柄,稀里糊涂败下阵来。
白云峰忽然狂风大作,松涛阵阵,林西再也听不见蟋蟀叫声。苏云闺房的灯灭了,白云峰上一片黑暗,满天繁星更显得明亮。
秋元安久久不见回来。
林西心道:他无脸见人,不会一个人走了吧?
星光下,井台边又长出一根狗尾草,秋元安已经站在林西身边。
这次秋元安地遁很快,林西眼前一黑,就回到了卧房。
林西觉得无趣,准备钻被窝儿。
“兄弟,别急着睡,我们来点夜宵。”秋元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儿,手指掐诀,布袋变大,秋元安从里面掏出一壶酒。
桌上又摆上了两只烤野鸭和一壶酒。林西奇道:“哪儿来的?”
“战利品。”
“什么战利品?”
“蟋蟀相斗,必有胜者。胜利者多少会有点儿彩头儿。”
“不是吧?”
“你不相信?”
“我听着怎么感觉是你被赶走了?”
“麻烦你不要断章取义。开始这两个黄口小儿欺负我是新来的,吓唬我,我故意装作害怕,这叫以退为进。其实,我只是配合他们一下,跟他们玩玩而已矣,可笑啊可笑。他们先入禁地,他们说的话,我又不是没听见,怎么会被他们赶走?结果自然是我把他们赶走了。风刮起来的时候,他们管叫我师兄,你没听见吗?”
“风声太大了。”
“伯劳鸟的查察术不过如此。不过,风确实有点儿大。真可惜,苏云把灯熄了,要不,我们一起变成蟋蟀,在窗台上就着她的容颜下酒,何其妙哉?你没跟我去窗台,没看见苏云纤腰,太可惜了!”
“原来你叫我跟你去,是为了去看苏云的腰!”
哥儿俩喝得高兴,不知东方之既白。窗前有只不知名的鸟婉转啼鸣,秋元安倒提酒壶,打了个嗝,说:“这鸟儿不赖……会吹口哨儿。”
“齐飞和陆博韬虽然年幼,道行却是不浅,竟让这两个壶里的酒……饮……饮之不尽。”林西舌头也大了。
“兄执鹿韭杯,我执菊花杯,喝干了竹叶赊……白露。”秋元安两眼发直,又开始咬文嚼字。
林西睡了一上午,秋元安将近傍晚才醒。傍晚时分,林西叫醒秋元安,准备去吃饭。
秋元安埋怨道:“海劳山的粗茶淡饭,怎能下咽?今天我想吃大雁。”
“再不去粗茶淡饭也没了。”
“我想吃大雁!”
“大雁难道会自己飞来?”
煮熟的大雁居然“飞”来了。
门外传来一个稚嫩声音:“秋师兄林师兄在吗?”肉香飘进屋里。陆博韬苦着脸走了进来,他端着的盘子里果真有两只煮熟的大雁。
林西这才明白,秋元安昨夜对这哥儿俩的讹诈还没完,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他心有不忍,道:“陆师兄,你也留下来吃吧。”
陆博韬见到秋元安就头疼,哪敢留下,推说师尊管理极严,然后就恕不奉陪。
陆博韬走后,林西想起了在风弛城宰辅府第一次见到靳展鹏时和自己互相谦让的情形,笑道:“我管他叫陆师兄,他管我叫林师兄,又不是读书人,这不是乱套了吗?”
“我和齐飞他们已经商量好了,除了当着长辈我们管他们叫师兄外,今后他们都管我们叫师兄。”
“胡闹!”
“我们大,本来就应该是师兄。”
“快吃吧,今天可不能像昨晚那样喝一宿。”
“对,我们要早睡早起。”
林西奇道:“你明天早上不睡懒觉吗?”
“明天我们去海市,当然要早起。”
“海市?”
“海市和你们那个世界的庙会相似,在各大岛屿上轮流举行,每隔十年一次,到时候大海和陆地上的人都会去凑热闹。”
“原来如此。谁带我们去,我怎么没听说过?”
“海劳山其他的人不去,你当然没听说过。他们不带我们去,我带你去。”
“我们偷着去?”
“聪明!”
“不去!”
“海市只举办十天,明天是最后一天,不去多可惜啊?别傻了,这次不去,等你想去的时候,就要等到十年之后,那时候你都三十岁了。”
“那也不去。”
“那里有美人鱼……”
“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
“不为什么。”
“好兄弟,明早看管山门的是齐飞和陆博韬,千载难逢。”
“原来你早有预谋!”
“什么预谋?”
“你早就知道齐飞他们常去白云峰变成蛐蛐儿的事,你早就想去逛海市,你早就知道齐飞他俩明天看管山门……”
“不错。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本想一个人去捉拿那两只蛐蛐儿,可是师尊赤云平时不大相信我的话,我怕齐飞他们知道这事儿不肯就范。”
“你拉上我,让我去做证人?”
“不错,而且一个人去海市也没意思。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利用我?”
“我带你去海市,算是补偿。”
“不去!”
秋元安不怀好意笑道:“你真想让我撕破脸皮吗?”
“你还有什么奸计都使出来吧,反正我不去。”
“我还就真不信了。”
“哼!”
“太师父要是知道昨夜你去偷看他孙女刺绣,你猜他会怎么想?”
林西拿起酒壶,喝了一口:“我什么时候偷看过?”
“昨天你去过白云峰没有?”
“去了,我是被你骗去的。”
“谁会相信你?”
“太师父向来相信我。”
“要是齐飞和陆博韬也这么说呢?”
“卑鄙!”林西左右权衡,良久才道:“就算太师父不相信我,我也不去。”
“林师弟,你要是跟我去海市,我保证,谁都不会知道你昨夜的事,连麦女也不知道。”秋元安搬出麦女,拿出了杀手锏。
林西脑门儿冒汗:“那……那也不去。”
秋元安在一旁嘟囔道:“半年没见麦女,不知她现在什么样了?这丫头以前太瘦,现在是麦子成熟的季节,麦女应该够丰满了。想当初,她没出生时就和我定了娃娃亲。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不知道麦叔叔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婚事?”
林西跟没听见一样,自己喝自己的酒。
秋元安见他犯了牛脾气,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押了口酒,缓缓道:“小林子,你体内中了红腹水蛭卵,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治好?就算有项链可以加快治病进度,也非一日之功。当年,太师父就是在东海莫名其妙中了红腹水蛭卵。你跟我去流光岛的海市,说不定会找到治病的办法。”
“流光岛?”林西瞪大眼睛。
流光岛是个神秘的名字。多年前金洲国地域广阔,多于现在国土十倍。在历代石氏皇族统治下,国家强大无比,不可动摇。不想东海流光岛出了一个奇人,名叫顾天启。顾天启本是一代天骄,他统一了海岛,又向外扩张,不出四年,就攻陷了金洲国国都奉阳城。从此金洲国四分五裂,被诸侯瓜分。而顾天启在大致今天金洲国的位置建立了风明国,远近国家无不臣服……林西一听到流光岛这三个字,就知道自己这次非去海市不可。
秋元安见林西在自己的威逼利诱下终于屈服,喜出望外,为林西当起了导游:“大海之上,大大小小岛屿不计其数。按理说,这次应该轮不上流光岛举办盛会,因为五十年前那里已经举办过了一次。这次流光岛之所以能争得海市的举办权,不仅因为它岛屿庞大、物产丰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公田令。”
林西兴趣更浓:“想不到当初猛王利用耳钉,不仅控制了大陆上那么多国家,也控制了很多海岛。”
秋元安继续介绍道:“流光岛的公田令,并不是麦女废除的。岛上的东明国,也不是麦叔叔解救的。”
“哦?”
“东明国颁布公田令后,岛上陷入战乱。这时候,岛上出现了一个千古难逢的英雄,这个人名叫盛洪卓。”
“盛洪卓?”
“盛洪卓是天火族人,他率领着天火族人一边反抗着东明国的军队,一边迅速统一了各大部落,他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推翻了暴君,建立了海天国。一年多来,流光岛在盛洪卓的统治下蒸蒸日上,国强民富,俨然凌驾于各大海岛之上,所以才争到了今年海市的举办权。”
麦女曾对林西说过:麦地之源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若无麦家人指引,谁也进不来。但蜢王没有麦家人指引,却不止一次进入过麦地。后来五德老仙也进来了。
反倒是麦地南面树林里的那个山洞,固若金汤,这是因为当年秋万里给山洞施了咒语。秋万里的咒语,就是海崂山的法术。
整个海崂山被法术保护着,没有人能破解。除了七天真人,没人能进来。别人如果想进入海崂山,必须经过观心台。观心台是海崂山的山门,坐落在橙云峰山腰。
观心台关闭后,除非里边有人接引,否则谁也进不来,连海崂山的六大弟子也没办法。
观心台由海劳山第三代弟子轮流职守。
这一日,山门轮到紫云道长的弟子齐飞和陆博韬看管。
秋元安临走时,免不得担心归山之路,嘱咐道:“你们安心等我回来,回头我带糖给你们吃。”
齐飞和陆博韬都十三四岁。天色蒙蒙亮,二人站在观心台上,穿着海蓝色道袍,衣袂飘飘。
陆博韬担心道:“师兄,傍晚他们要是不回来怎么办?”
齐飞心里虽然没底,嘴里却不表露:“他们会回来的。”
“我们被他们拿住把柄,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怎们办?”
“没办法,师长们都把林西和秋元安当成麦家的客人。尤其是掌门,简直把秋元安当成了二弟子,处处纵容。他们这么袒护这两个人,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年龄加起来也就和秋元安差不多,我们哪里斗得过他?还是得过且过吧。”
林西和秋元安在山下渔村里换上了渔民的衣服。
二人乘坐的渔舟行驶在茫茫大海上。
风和日丽,水平如镜,渔舟推开层层波浪,林西坐在船头说:“流光岛到底在哪儿?”
“流光岛不比海劳山,离大陆很近,在大陆东南方向。”
“船这么慢,下个月我们也到不了流光岛。”
秋元安把茶碗里的茶水泼进海里,探手从船舷边舀了半碗海水,说:“山人自有妙计。”
——
风和日丽,渔舟在海面上犁出层层波浪。
林西和秋元安已然不在,船上只剩下那个黑瘦的老渔民。
这个渔民不止一次接送过海劳山的道人,早已见怪不怪。他大体已经猜到。
——
秋元安衣履不湿,站在海面上。在海崂山的人眼里,凌波信步跟本就不是法术。
秋元安手里托着那只茶碗。茶碗的图案上,有个胖头娃娃抱着胖头鱼。
茶碗里是半碗海水。
渔舟漂在茶碗里的海面上,小的像一只蚂蚱。
船上的老渔民,看不见茶碗的四壁,看不见外面的任何东西。他只能看见茫茫无际的大海。
林西飞在空中:“海劳山的法术果然不同凡响。”
“这只是很普通的法术。”秋元安皱了皱眉:“我就奇了怪了,太师父为什么不教给你法术?”
“我现在不能修习劳燕十三式,想必也修习不了法术。”
“哦,原来这样。之后就看你的了。”
“什么看我的?”
“要去流光岛,我不能地遁,只有你带着我飞。”
“我带着你?”
“抱着我。”秋元安面含微笑。
“抱着我”,这三个字是如此熟悉。那是在东象国金銮殿,猛王负伤而逃,麦女要林西带她去追,说:“抱着我。”林西知道自己和秋元安在幽魂殿失散后,秋元安大多时候都在暗中跟着自己。此刻林西心里满是狐疑:难道麦女说这句话时,也被他听到了?
“你让我来,原来是想让我带你去流光岛!”
秋元安手托海碗,一副运筹帷幄的架势,唱的字正腔圆:“尔等休要惊慌,山人自有妙计。”这小子在顺义居然也看过京剧。
“你这么沉,我可抱不动!”
——
林西抱起秋元安。海碗里,渔舟上的渔民对碗口的两张脸毫未察觉。
与林西和秋元安相比,海碗里的渔民像一粒尘埃。渔民丝毫感觉不到林西和秋元安的存在,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海碗里也有一座海劳山,渔舟缓缓驶离海劳山。
渔民回头时,海劳山已然不在。
渔民再回头时,一座大的岛屿已经出现在视野里。渔民知道这是海劳山的法术,他早已见怪不怪。
——
秋元安使出障眼法,林西飞临水面时,别人根本看不见。
林西把秋元安放下。
秋元安再次站在水面上,把海碗里的水倒进海里。渔船漂在海面上,恢复了正常大小。流光岛边帆来舟往,却没人注意到这条忽然冒出来的渔船。
林西和秋元安又坐在渔船上,似乎从未离开过。渔民见怪不怪,什么也没说。
西北方向,岛上蓊蓊郁郁。渔舟轻轻推开波浪,渔民知道,海天国近在眼前。
——
海市,不是海市蜃楼。
海市每隔十年举行一次,每次十天,每次都在那一年的五月十一到五月二十举办。
登岛前,每个人要缴纳一两黄金的登岛费和泊船费。秋元安早准备好了三两黄金,其中一两是给渔民付的,算是船资。老渔民与二人约好傍晚在海边碰头儿后,就乐颠颠钻进了人群。
太阳早已升起,人声鼎沸,潮声已听不见。今天是五月二十,是海市的最后一天,但沙滩上摊位林立,人群拥挤,海市毫无将要结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