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一次简单的离魂,却好像经历了一个甲子的漫长时间,穆雨白浑浑噩噩地醒来,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江南驿斜对角的茶棚,所处之地似乎是一座偏安的宅院,天井上方的天很蓝,穆雨白靠在窗前,向外望去。宅子静得很,只有一只黑猫在前屋的檐下打着盹,时不时地舔舔爪子,喵呜着叫上两声。
“穆公子,您醒了。喝碗醒魄茶,压压魂。”不知何时,一位梳着高玄发髻的女子站在门前,端着碗深黑色的冒着热气儿的茶汤,婉婉道。她的声音很柔,穿过空气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张力,穆雨白愣了愣神,回过头来,直盯着这声音与蓝若如此相似的女子,他自谙道:距离蓝若的死已经快二十天了吧,不是发过誓要抓住杀她的凶手的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昏睡了多久,真该死!
女子见他未动,嫣然一笑,行至桌前,放下茶汤,便欲礼退。
穆雨白瞟了眼盛茶的碗,抬头问道:“你是谁?韩俅呢?”
“小女子韩卓依,韩俅是小女的兄长,他算准您今日醒来,已在书房候您多时了。”韩卓依细声答道。
穆雨白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女子,论礼数倒还真是和韩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论样貌,偏就逊了几分:颧骨上的小斑点,虽经胭脂水粉涂抹,可仍隐约可见,鼻子也微塌了些,鼻翼两旁还闪着些许油光,虽身形稍显丰腴,但她身上这件绿柳锈衣绣工精致、裁剪的倒也合身。穆雨白暗笑自己,在松林宫就只和蓝若这一个女人混的最熟,出了宫门倒好,凭空多长了双随时随地审视女人的眼睛。
“穆公子,速饮了这醒魄茶,就随我去书房吧。”
穆雨白端起碗看了看,这茶深黑的紧,虽置了小半个时辰,可碗内仍翻滚着黑水,像刚煮开一般,冒着气儿,皱皱眉,迟疑了片刻,还是仰头把它全灌进肚里。过嗓的时候,喉头火辣辣地痛了一阵,好在这感觉旋即过去,只一会儿功夫,穆雨白就觉得神轻气爽,口舌甘饴了。
直到行至天井,穆雨白这才看清整座宅院的样貌——四周都是木板搭建的做成房间样子的墙,所有房间的窗户里都直映着白墙,再没有其他任何空间,似乎整座宅院只有眼前这天井的巴掌块儿大小的地方。穆雨白转过身去,刚才自己呆过的房间的窗户里竟也只杵着白墙,他好奇地正想走回去打开窗户看一看,只听得韩卓依郎声道:“穆公子,别看了,那也是墙。我们走吧。”
“哦。”穆雨白支应了一声,悻悻地退回来。心里却寻思着数个疑问,这韩氏兄妹到底是什么人,这又是哪儿,这个宅子太奇怪了。
“阿福,带路。”话音刚落,刚才还在屋檐下打盹儿的黑猫麻溜儿地立了起来,撒开腿朝门外跑去,待猫窜过门槛,穆雨白眼见方才晴天白日洒阳光的门口顿时被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黑雾——千万颗黑色的颗粒物悬在空中,围着一个透着微亮的光点,缓慢地转动着。
“穆公子,请跟我来。”韩卓依从衣袖里顺出一截绣满经文的白缎,朝着黑雾舞了三下,只见得黑雾中心的光点霎时间猛然变大,黑色的颗粒物四散开来,中间位置显现出刚好能供一个人出入的门。韩卓依立在门口,示意穆雨白先走,穆雨白来不及多想,一脚踏进了这黑雾之门。
相较于方才的晴天白日,穿过黑雾之门后所见的景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一湾浅浅的水映着弯弯的月,静谧的月光下,只有行走着的韩、穆二人,闻不到蝉鸣、听不见虫声,这水也静得可怕,明明有微风吹过,可这水面却没有荡起半点涟漪,像面铜镜似的映着天边的“月”。等等,这月的形状好像也与时间不符啊,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长时间,可蓝若死在月圆之夜,就算过去了整二十天,月也不可能变成着这弯刀的模样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穆雨白刚想问问清楚,却发现不知何时,韩卓依已经不见了踪影,空气中只弥漫着淡淡的幽兰清香。
“穆兄,别来无恙啊!”穆雨白正想着,不觉天边的“月亮”已飘至眼前,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来——眨巴着狡黠的眼、拱拱手、立在风中的韩俅,还是那个彬彬有礼的青年。
“这、这里就是你的书房?书呢?”穆雨白扭头四处看了看,这里除了这一湾浅水和这轮“明月”以外,别无他物。
“读书何必真着纸。来,穆兄,来看看我读的书。”说着,韩俅一把拽起穆雨白跃上“月亮”,闭目仰天大喊一声:“起!”音落,这硕大的“月亮”真就晃晃悠悠地离地飞天,也许是载多了一个人的缘故,“月亮”的上升速度很慢。
“穆兄,请看。”韩俅摆摆手,示意穆雨白往下面看。嗬,只见方才倒影着月光的水面竟成了一纸巨大的书页,想必韩俅刚看到这,穆雨白认得,这些看上去繁复扭曲的文字,是巫国的流苏贝叶经,是用古巫国文书写的,晦涩难懂,只是小时候在月舒长老的禅殿里见过。可韩俅是汉人,他竟然通晓古巫国文,穆雨白暗暗称奇,从在江南驿萍水相逢收魂救人到如今书魇之境通读流苏贝叶经,这个自称韩俅的年轻人,越来越叫人猜不透了。
穆雨白难掩心中的疑虑,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懂古巫国文?”
“我怎么不能懂古巫国文?”韩俅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一时让穆雨白不知该怎么继续问下去,是啊,好像除了汉人这条,再找不着韩俅不能懂古巫国文的理由,可就算他是汉人,他兴趣在此,照样可以学啊。
穆雨白没再做声,韩俅觉察出一丝尴尬,清咳了一声,道:“穆兄,其实我真不懂古巫国文,方才信口开河,得罪了。”
“呵,你不懂古巫国文,那读这流苏贝叶经做什么?”穆雨白搞不懂了,这韩俅身上有着太多他弄不清、想弄清的谜。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唉。”韩俅叹了口气,道:“也罢,我送你回去吧,矮鼠三叔在距此向西三十里的牧岩镇等你。”
“我该知道什么?”穆雨白一头雾水,“怎么只有矮鼠三叔了,云夕娘呢?你不是收了我们三个人的魂吗?她人呢?”
韩俅从衣袖里顺出一个金色的小葫芦说道:“喏,她的魂还在我这里,可她的肉身却被人收了去,唉,我只能留她七七四十九天,过了这个期限,她就没法儿还阳了。”
“肉身被谁收了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些黑嘴鸦不是冲我来的吗?”眼见这金色的小葫芦囚禁着为自己通报危险的云夕娘,穆雨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给你们三个划的伤口是一样的,红杠都点在额头,但是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云夕娘的脖子被人割开了,血流了一地,肉身废了。”韩俅摇摇头,也表示不解,“我只能把她的魂魄带回来,暂时禁在这金霞葫芦里,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吗?”
韩俅欲言又止地摆摆手,叹道,“办法嘛,倒是有一个,可太难办到了,唉。”
“你先说说怎么救,我来想办法办到。”穆雨白皱了下眉,下决心似的说。
“那好吧,其实办法也简单,首先得找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女子做宿主,时辰一定要选好,她三魂已经离了七魄的时段为最佳,然后用引魂灯将云夕娘的魂送到宿主体内,再将她的口鼻封住,让她自己的魂魄完全游离,最后再往口中塞一根还阳草,云夕娘这才算是活了过来。当然,如果不喜欢宿主的脸,倒可以做易容,换成她从前的样子。”韩俅说的救人法子听上去的确不难,可即将死去的女子到哪里去找呢?只有阎王才知道人死亡的确切时间啊,而且那个三魂离七魄的时段太难把握了。
穆雨白叹了口气,道:“确实有难度啊,宿主太难找了。又不能去杀一个人,瞬间就死了,三魂七魄的时辰根本对不上啊。”
“只有一个人会算病人离世的准确时间,如果能请她帮忙,云夕娘倒还有条活路。”韩俅仔细想了想,说,“怕只怕,她不肯帮这个忙啊。”
“谁?谁会算这个?”穆雨白实在想不出除了阎王,谁还能在人亡前知晓其离世的具体时间。
“艽、嫣、神、婆。”韩俅一字一顿说出的这个名字,却让穆雨白眼前几乎闪现的那一道光又转瞬变为黑暗,这个女人如今虽被当今巫王尊为圣士,可她终究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婆、整个巫国的罪人。请不请的动她且不说,就算请来了,又有哪户有重病之人的人家愿意让她去呢?
穆雨白没再言语,思索片刻,他提出要去看看云夕娘的遗体,唉,既然不能救她,还是去与她倒个别吧。
韩俅点点头,走至月亮尾端,念诵起咒语。平静如镜的水面瞬间掀起翻天的白浪,方才“月亮”升的不够高,巨浪袭来,打在月尾,韩俅一个趔趄,差点儿没立稳,穆雨白也被浇了一身水,“嗯……好香!”还是刚才韩卓依消失时的那股幽兰清香,只是味道似乎要比刚刚浓烈一些。
“嗯,我把她的肉身用檀兰液浸在这兰心池里,算是能保她不腐吧。”
巨浪过后,水面中央升腾起一座汉白玉雕琢的玉台,云夕娘静静地卧在那里,虽眠于水底,可她的周身并没有被水浸过的痕迹,衣服、头发都是干的,等等,头发!穆雨白皱着眉立起来,示意韩俅将“月亮”降下去,他要看个真切!
没错,羽毛!云夕娘发髻上插的那根嵌着蓝荧石的白色鸽羽不见了!穆雨白心中一阵发凉,难道是他?难道失踪数日的雨鸽就是杀云夕娘的凶手?不、不会的,相伴十年生死与共的雨鸽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穆雨白不愿继续往下想,他更宁愿相信另一种猜测,那就是雨鸽被人要挟,说出了蓝绿鸽羽的秘密,然后云夕娘是被要挟雨鸽的人派来的,可是这又说不通啊,难不成黑嘴鸦不是冲着自己的来的?
穆雨白决意先查出杀害云夕娘的凶手,扭头问道,“你说云夕娘的肉身被废之时,她能看见杀她的那个人吗?”
“看见?恐怕不能,但是从刀口看,应该是熟悉云夕娘的人干的,她会缩筋术,手脚的筋脉都可以往回缩,除了脖颈上的筋脉,在给你们头上点红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已经成了她骨子里的自保术了,要断她的手筋脚筋根本不可能,她胸腹的皮肤附着自小打制的钨丝软甲,已经浸入皮肤,刀枪不入,要杀她只能从内侧剜脖子。”韩俅凑过来,指着云夕娘脖子上的刀口说,“离魂的人虽然眼睛闭上了,可嗅觉和听觉还在,记忆也应该还在,若能把云夕娘救活,她应该能指认出杀她的凶手。”
穆雨白这才注意到云夕娘脖子上的伤口,脑袋嗡的一下大了,这不就是蓝若手腕上的环状伤口么!只是刀口大了些,深浅度都是刚好切断了血管,伤者都是血流过多而死!
“我这就去找艽嫣神婆。”
也许离知道杀害蓝若的凶手是谁,真的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