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安静下来,面朝太阳的方向,肃穆地站立,双手并拢,掌心向上——这是赞达城最隆重的礼仪。只有到了每十年一次的祭月大典时,赞达城的百姓才会这样自发地聚集,上了年纪的阿妈会站上城头,摘下盘头的布巾让银灰色的长发散在风里,天神巫师们诵起喊月的怅经,跳起唤月的夜舞,人们围着天池中的白莲肃立,掌烛手们剪掉一截阿妈被风洗礼过的银灰长发,浸过烛油后置于白莲中心点燃。圣洁的白莲在静谧的夜里被点亮,天池中心倒映着的月与白莲的光影交相辉映,待白莲燃尽后,祭月大典方成。
仙草缓缓地站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并拢掌心向上地肃穆站立。忽然,她感到左手臂火辣辣的疼——是达西圣祖抓过的地方,迎着太阳,它慢慢显现出一块梅花形状的图案,在花蕊位置还若隐若现地亮着一个“苗”字。“啊——”仙草痛地叫出了声,人们围拢来,正要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半空中霞光一闪,落下半尺落满小字的白缎:今有龙西子,擅落赞达雨;天庭震怒至,西子无悔意;断头台已设,吉时定盈月;若欲救西子,集雨还大地。一时间,恩人有难的消息在赞达城里炸开了锅,人们思度着“集雨还大地”的意思,这是目前可以救恩人的唯一办法。可是雨已入地,要怎样做才能把雨集中起来呢?要在这距离大漠最近的赞达城把早已入地的雨水集中起来,谈何容易。
“哎呀,大家跟我来!”怀素长老突然想起了什么,拄着长杖转身向赞达城的西北角走去。
仙草记得,那时候赞达城的西北角还是一片低洼的沙池,在沙池的西面有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胡杨林——相传是先祖祈玛的杰作,他秉承月神的旨意将胡杨林的种子带到这里,起初没人相信会在这临近大漠的地方能长出大片的绿色植物,他做到了,这些胡杨林活了下来,并且郁郁葱葱地生长着。
怀素长老望着大片胡杨林,捋了捋胡子,慢慢说道:“大家看,这些树能活下来,就证明这附近的地下一定有水,这块沙池的地势比树的地势要低,水应该就在这地底下。要救恩人,就只能把这里挖开了。”
“可是怀素长老,这可是先祖祈玛划定的神域啊,我们就这样贸然地挖了,会不会遭到他老人家的责罚啊?”售花儿的勤嫂不无担心地说,“我家还有俩吃奶的小崽子呐!我男人死了,要是我再没了,我那俩小娃子该咋办?!”
“是啊,是啊……”人群里附和声此起伏彼,先前笃定要救恩人的人们也开始出现动摇的神色。
怀素长老神色凝重道:“大家想想,达西圣祖在救我们之前,肯定知道他自私降雨将会受到天庭的责罚,可是他仍然出手相救了,咱们的命是他给的,是他救了咱们,依先祖祈玛定下的规法,我们现在都是达西圣祖的奴隶,救主人是奴隶的分内之事。这样吧,我也不强迫大家,愿意挖的站过来,不愿意挖的就回家去。”他顿了顿,又道:“我今年八十有二了,我算第一个,不管是累死在这,还是受先祖责罚,都让我把自己这老骨头献给达西圣祖吧。”
“算我一个。”静谧的人群里,一个白净的年轻人率先举手站出来。仙草认的他,他是每天走街串巷的卖馕小贩,挺本分一人,话不多,也不会吆喝,老在大街上瞎转悠,每卖出一个馕会对买馕的客人点头哈腰的,像极了阿爹养的那条爱啃猪尾的小狼犬,也时常成为仙草那帮孩子们调侃逗乐的对象。
紧接着,更多的人站了出来,一下子竟有数百人之多,就连先前担心遭到先祖责罚的勤嫂也站了出来,努努嘴说:“喏,我、我不挖,但我给挖的人做饭、送水。这样可行?”
“当然可以,有劳你了。”怀素长老笑道。
说干就干,一时间,寂静的沙池成了热闹的工地,救主心切的人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足足十个昼夜。从沙池刨走的沙,渐渐在胡杨林东面的空地上垒起了一座高高的沙丘,风吹起时,调皮的沙粒在迎风面回旋着上升,舞出漩涡飞绽的样子。可是盈满地下水的土却始终没有出现,别说水了,数百人连挖三天,刨出的仍是沙,只是比面上的黄沙颗粒要大一些,挖出来的时候跟小石子儿似的,只是用手一捏,又成了细沙粒。
质疑声愈发地多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这从未现过水的沙池里真会冒出水来,更甚的是,就算是有水,水一入沙,不也是有去无回?接下来的第十五天、第二十天、第二十五天,每一天都有人离开,在沙池里刨沙的人越来越少。仙草记得,每每有人离开,怀素长老的眉头就又皱紧了,可他手中的铁锹,一刻都没有放下过。仙草左手臂上的那个“苗”字这些天很乖,没有再痛过,就像一枚神降的烙印,任凭她怎么划拉,它都在那二静静地呆着。她曾尝试过用小刀一点一点地把它附着的这块皮剥下来,可伤口结痂掉落后,却发现它又在那里,梅红的更耀眼,花蕊中的“苗”字也更鲜亮。
到了第二十七天,离白缎所书的“盈月之日”只剩下最后一天,而沙池里继续找水的人们只余下十六个,可挖出来仍旧是沙,遍寻不着水的踪迹。忽然,卖馕小贩的铁锹似乎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没防备,虎口被震的生疼。
“怀素长老,您快来看看!”
怀素长老俯下身去,用手扒开厚厚的一层沙——一块经过人工打凿的石板一角显现在众人面前,令人称奇的是,石板内沿上竟附着一小片藻类植物的叶子。怀素长老小心翼翼地把它揭下来,放进嘴里,欣喜地说道:“这是蜜花果的叶子!这是蜜花果的叶子!”蜜花果是赞达城外大漠里的绿洲所特有的藻类植物,随绿洲的迁徙而移动,只生活在绿洲的水洼附近,叶小而味甜,可风干储存,可用做调料,在赞达这样不适合种植甘蔗的地方,蜜花果的叶子常被风干后作为糖剂使用。“石板的内沿上有蜜花果!”——这一消息无疑是给在沙池坚持了二十多天的人们的最好礼物。仙草被派回去叫人,小姑娘雀跃地答应了,临走前,她笑着与怀素长老挥挥手,仙草不知道的是,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怀素长老。
五个时辰后,那块附着蜜花果叶的石板被众人合力挪开,一个长约百丈,宽约六、七百尺的青钢岩雕琢而成的大水池显现出来,池子中央刚出水面的地方立着一朵铜雕莲花,莲花的花瓣因长年触水已变的异常幽绿。没人知道这水池里的水有多深,水光泛出幽暗碧绿的颜色,倒影着西沉的太阳,余辉落在莲花上,如有神降一般,闪耀着金色的光泽。
“先祖啊,先祖,请你不要降罪于我!不是我要挖的啊!”勤嫂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呼天抢地地喊道。担心受到责罚的人们纷纷跟着跪下,祈求先祖不要降罪于自己。突然,水池中央的莲花不见了!水池里的水开始顺时针急速旋转,被挪开的石板率先被卷了进去,转瞬间就看不见了,紧接着是离水池最近的铁锹等工具,再接着,仙草看到怀素长老、卖馕小贩都飞了起来,被卷进水池里。余下的人们开始惊叫、奔跑,想要逃脱这吃人的魔池,可这一切显然都是徒劳的。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起来,落入池中,魔池的速度很快,一时间整座赞达城都充斥着尖叫声、呼救声、撕扯声,俨然一座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仙草也被急速转动的水流卷起,跌进池去。池里的人很多,人们拼命挣扎,都想着踩着别人往上行,去争抢那转瞬即逝的呼吸,瘦小的仙草没力气和那些大人们抗争,她成了众多不再挣扎、平静下沉者中的一个。水涌进她的鼻子、耳朵和试图呼吸而大张的嘴,生于赞达的仙草从来没有被水这样拥抱着,她感到呛,感到窒息,感到空气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几乎就要在这墨绿色的萦绕着各种气泡、挣扎的水里睡去。
忽然,左臂那块印记却再次变得生疼——从她左臂的梅花印记升腾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粉色气泡,将她全身包裹起来,这让她想到了蚕,那种虫子阿妈在世的时候养过,现在的仙草就像蚕吐丝结茧一样,缩在硕大的气泡里。她不敢动弹,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破了这神奇的泡泡。承载着仙草的气泡还在逐渐下沉,外面的水也变得越来越浑浊,她看不清外面,她开始感到害怕、恐惧,她想到死去的阿爹、干娘,还有怀素长老、卖馕的小哥。她不知道这气泡会带她到哪里,也不知道那些在水中挣扎的人们能否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