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逃进玄鲤门的仙草,心神稍稍定了些,这世间想必没有人敢任意按动玄鲤门。尤其是刻满了梅花的玄鲤门——詹巴尔刻的是九宫梅,整座门浸有九种梅花的聚合香味。开门的“钥匙”即是右边这条唇下尾上无背鳍的鲤鱼尾,尾尖设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内置一枚银针,鱼尾一被按动,银针就刺入开门者的指尖,只有体内含有用九种梅花共同酿制的铁梅丹药效的人才能将门开启。而每扇门的梅花数量不一,种类不同,所以每扇门对应的铁梅丹的成分也不会相同。一旦体内没有对应药效的人贸然按动机关,门上所有的梅花将会立即变成直插心脾的暗器,直取来者性命。玄鲤门共计十种,原本最难解的是十寒梅,可惜它的制法已在二十年前北邦攻打巫国的战乱中失传,现存最复杂的就算九宫梅了。为保持体内药效的完整性,铁梅丹需坚持长期按时服用。九宫梅的铁梅丹药效极强,服药者重则目盲肢残,轻则耳聋口哑,尽管仙草有懂医的詹巴尔庇护,仍落下了口哑的毛病。这九宫梅的制法图纸是詹巴尔早先贩货时从楼兰集市上淘来的,为了曼陀纱,他在自家药店的地底下建了这道玄鲤门。
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仙草长长地舒了口气,唑了唑手指上刚被银针刺过的伤口,掏出打火石点着——眼前这汪清潭就是碧波潭了,潭水很深,在火石的微光里,现出些许墨绿色的深邃光泽。天顶上的水珠坠下来,落在潭边的石头上,叮咚作响。
为何在这临近大漠的地底会有这样一汪清澈的深潭?
这要从四十年多前的赞达之役说起。时属老巫王亚铎统治时期,长子敛赢死于宫廷争斗,朝堂混杂,内乱四起,西域莽族首领乌纳趁乱来袭,莽兵势如破竹,在雅子口破了亚铎的摩挲阵,一路攻至赞达城下。城内为官者早已携妻带子四散逃离,只留下手无寸铁的百姓和后来被尊为天神的宗央神祗——达西。
莽兵虽然在雅子口破了亚铎的摩挲阵,却中了惧水的咒语,一旦入水,周身的皮肤将全都裂开,疯狂吸水,直至人体爆裂而死。只有巫女桔漱才知道破除这咒语的道法,只可惜,彼时的她已失踪多年,江湖上早已寻不见她的踪影。乌纳无奈,只得四处高价收购蔟洺丸——苗疆酿制的行路必备药物,有生津止渴的绝佳功效。在蔟洺丸的帮助下,莽兵三日内完成了兵困赞达。赞达城里的百姓虽有摩挲阵的惧水咒相助,但仍陷入被包围的境地。彼时仅七岁的仙草永远记得那些日子——
盘旋在空中的秃鹫越来越多,这些吃人的猛禽四处觅着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以寻得饱餐的机会。天空被乌纳施了法,太阳被囚禁在云彩的深处,只能远远看见暖色,却感觉不到温度。活着的人们,睁着写满惊恐的眼,怯怯发抖着蜷缩在一起。自古以来最靠近太阳的赞达城从来没有像这样冰冷过,城里开始有人被冻死、饿死,常常是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仙草的阿爹就是这样走的,他说去给仙草找吃的,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第二日他被人发现死在老街的巷子口,大腿上的肉已经被秃鹫啃噬了大半,干瘪的头颅耷拉着,双目紧闭,怀里还揣着小半个馕。仙草哭喊着阿爹、阿爹,被干娘珉歌抱走。
相传达西是云游四方的居士,他是踏着祥云来救赞达城百姓的。立在云端的他,双手合十,念诵达摩经文。寒意渐渐散去,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赞达城回归了往日的温暖,原本蜷缩在一起的赞达百姓们相扶着站起来,向着达西的方向默念、祈祷。金色,是这座城的百姓最热爱的颜色。莽族首领乌纳见寒冰罩被破,恼羞成怒,立即发动总攻,数十万莽兵搭着云梯、骑着莽象、飞着炮石从城的四面涌来,从高处看去,乌泱泱的黑点迅速以赞达城为中心聚集,城门很快被攻破。立于万众上空的达西却不见了踪影,赞达城里乱作一团。干娘抱着仙草在烟熏火燎的残街破道里狂奔,试图寻觅一个可以栖身的藏身之处。
“呜哇啦哇啦哇啦!”一个胸前纹着秃鹫图案的莽兵发现了她们,并招呼着周围的同伴快点过来——莽族女人的身体只有莽族的贵族才能享用,战争中俘虏的外族女人也是需要上缴首领的战利品。
“咻——”一声箭过,干娘重重地抖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手中的仙草也摔了出去,小姑娘的额头磕在石头上,渗出了血。
仙草跪着想要把干娘扶起来,哭喊道:“干娘,干娘,您怎么了?”
“仙草,快跑,你个子小,快、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刚才那一箭贯穿了她的肺部,血液和着气体从胸腔里冒出来,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这个可怜的妇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几乎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一字一顿说道,“仙、仙草,找、找詹、巴、尔,他、他是我、我儿……”
“哇呜啦呜啦呜啦!”一扭头,刚才的莽兵又追了上来,仙草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正要撒腿就跑,不想,被一个人抓住了胳膊,凌空飘了起来——没错,是达西。仙草只感到身体很轻,耳边飘荡起一个男人默念咒语的声音,眼皮愈来愈重,在她沉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图景竟然是漫天的水,遮天蔽日的水,不是从天而降的雨,更像是被赋予了某种力量从地底喷薄而出的泉,直冲云霄,而后又似雨露样洒落人间。
再然后,就到了三天后的下午,仙草醒了。她躺在既熟悉又陌生的里拉广场,揉揉眼坐起来,眼前的一切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广场上的人们载歌载舞欢庆着什么,仙草认得,欢庆的人群里有她熟悉的卖馕小贩、做饼婶子、卖艺的哩哥和售花儿的勤嫂,抬头望天,太阳依旧挂着,赞达城依旧金色如斯,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只是衣衫上的血提醒了她,干娘的死是真的。见她醒了,人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给她描绘着三天前的奇异之事——仙草被置于千万条水柱的上空,仅靠水柱的力量凌空而卧,人们喊着她的名字,可她依旧这样睡着。最奇的还不仅于此——水柱因仙草的阻隔而停止上升,四散开来,呈雨状洒落,落在赞达城百姓的身上,化为疗伤的药水,医好了他们的病痛;这可苦了原本就中了惧水咒的莽兵们,只得四散逃命,而雨是无处不在的,于是,赞达城里添了若干具爆裂而死的莽兵尸体。
一场如有神助的“雨”解了赞达城之围。居于水柱顶端的小仙草被大伙儿奉为神明,见她仍昏睡不醒,大伙儿把她放在里拉广场中央,围着她唱歌跳舞,希望她能早日醒过来。“可是,可是,不是我召的水啊。”听罢三天前的异事,仙草急急说道。众人面面相觑,难道是他?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站在云端默念咒语退掉寒冰罩的人,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城中的怀素长老想了想说,“此人法力无边,又心心向善,定能早达西方极乐,我们尊称他为达西圣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