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的门楣上挂着块年代久远的暗黑色龟甲,中心的三小块甲片已经凹下去,隐隐现出三个灰白色的小字,笔划圆婉、瑰丽却又不乏繁复之美,这种文字通常在古巫国时期被用来誊抄经文,大名鼎鼎的流苏贝叶经也是因这种文字流芳百世,可遗憾的是,如今能识得这种文字的人,寻遍天下,也只有月舒长老了。这龟甲上的字细细辨来,即是挛、延、殿三字。
挛延殿并不大,内里只是间再寻常不过的屋子,屋内的陈设也极其简单:三把躺椅摇摇晃晃地杵在墙边,四周的墙面光滑得紧,说来也怪,包裹椅子的牛皮却是极好的,摸上去细而滑,也没有任何灰尘,似乎经常有人来坐,可就算月舒长老常来,他也不可能同时坐三把椅子啊。
只见那团黑风在屋子中央立住,可以清晰地看到好些个黑色颗粒在围绕着什么东西飞速旋转,不消说,那是刚刚脱离玛簇肉体的元神。月舒长老和往常一样,两手握拳,卧于中间的躺椅上,双目微闭,嘴里念叨着什么,片刻功夫,急速旋转的黑风在一瞬间朝房间的各个方向飞射去,那些不知来历的黑色颗粒打在光滑的墙壁上,而后又落于地,只听得乒里乓啷一阵嚣响。黑风离去,玛簇的元神渐渐分化成两个——左边的那个神情自若、面带笑意,右边的这个面目狰狞,似在苦痛挣扎,要从这虚空元神的束缚中挣脱出去,两个同属玛簇的元神分别落在月舒长老左右手边的躺椅上,触及包裹椅子牛皮的一刹那,右边面目狰狞的元神似乎终于从某种制约中喷薄而出,化为无数枚金黄色的晶体直冲屋顶,下坠时凌空聚成人形,最后又了无声息地飘落在右边那把躺椅上。
月舒长老睁开眼,看了看左右,继而笑着捋了捋胡子,他知道,他的换神术又成功了一大半,这种法术对于操控那些有大用途的人,功效实在是妙不可言,只要有换神术在,即便暂时没了藏宝图,他月舒早晚有一天也会找回来,到时候,这巫国的天下还指不定是谁的!他跺着步,行到挛延殿外,拿起最顶层的一个圆形陶罐,看上去这个陶罐他经常用,要不然,在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地底,罐壁不会这般光洁,他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暗笑道,哟,这家伙,功力见长啊,又到了用它的时候了!
月舒长老拎着陶罐再返殿内,揭开陶罐的盖子,于右边躺椅前双目微闭、诵起咒语,只见那陶罐中的粉末变成一团灰白色的雾气,缓缓地整齐附着在金黄色晶体组成的人形上,只一会儿功夫,方才只是一堆金黄色晶体的物什,竟慢慢长出了血肉、眉眼、毛发,这分明是一个正在熟睡的活生生的人!而先前落在左边躺椅上的元神,又逐渐化为粉末,似顺着风一般,幽幽落入陶罐,任由盖子凌空而落,将其封闭。
月舒长老满意地笑了,谁说这换神术的上古之法之只是传说,他月舒就要证明这是真的。他气定神闲地轻声喊道,“雨鸽,该醒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熟睡中的人儿揉揉眼坐起来,月舒长老在他身上保留了二分之一玛簇的元神,当然是恶的那一部分,还有二分之一雨鸽的元神,当然也是恶的那一部分。在被保留的玛簇的元神里,月舒长老洗去了他的仁慈、善良,而留下了他心底的手辣、多疑;而在被保留的雨鸽的元神里,月舒长老洗去了雨鸽被自己挑断手筋脚筋的记忆,也洗去了他作为穆雨白生死兄弟的部分记忆,他会认得穆雨白,但是将只听月舒长老一人号令。如今,詹巴尔已死,仙草已见到穆雨白,在这个时间放入雨鸽作卧底,是最好不过了。这个假雨鸽,出手利落干脆,又不留半点痕迹,唯一的纰漏应该只有云夕娘这么一个吧,不过这也算不得纰漏了,至少绊住了穆雨白追查的脚步,给自己找寻藏宝图又腾出了些日子。月舒长老已经猜出穆雨白的下步计划,他得意地笑了,这就像在下一盘棋,对方是进是退是移马还是挪炮,都逃不出他的眼睛,这种全盘掌握的感觉,是他最喜欢的,等待这种感觉的时间即便很久,但是值得。
雨鸽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毕恭毕敬道,“主人,唤我何事?”
“你还记得你以前的名字吗?不要告诉我,你忘了。”
“以前的名字?主人不是一直唤我雨鸽么?”雨鸽不解道,他不知道主人葫芦里又开始卖什么药了。
“你不该忘记,你从前的名字叫韩穹,你从江南来,现在在曲拉城做天神巫师。”月舒长老话语虽轻,但在雨鸽听来都是字字珠玑的命令,他跟着默念道,“我叫韩穹,来自江南,现在在曲拉城做天神巫师。”
这就是换神术的奇妙所在了,依换神术而生的人,只会忠于赐予他生命的主人,主人所说的一切都是必须完成的指令。因此,围绕在挛延殿的看上去并无太多用处的陶罐,实际上是一支只听命于月舒长老的队伍,但是他们还远不足以和潺靖的巫国军队相抗衡,所以月舒一直在等待,等待成就荣耀的时刻。
“现在你即刻动身前往曲拉城,记住,你的名字叫韩穹,从江南来,在曲拉城做天神巫师。”
雨鸽认真道,“嗯,主人,我记住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会有人去曲拉城找你,你跟他们走便是,沿途记得留下记号。对了,蓝绿羽毛就不要用了,换一种只有你我知道的吧。”月舒长老显然早已知道真正的雨鸽和穆雨白之间蓝绿羽毛的暗号,既然要雨鸽在穆雨白身边卧底,就要把旁人对他的怀疑度降到最低,从现在开始,他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韩穹”。
“喏,那就用暗霞石,您看如何?”暗霞石即是先前团成黑风的微小颗粒,个小而不易察觉,这暗霞石只听月舒长老的号令,顷刻间便可聚成黑风,直击人面门,袭走元神。月舒长老想了想道,“也行,我且将使用暗霞石的心诀传授于你。”说着,便在雨鸽耳畔轻声絮语了一番,心诀很短,雨鸽很快就记住了。
“你去吧,踏我的五色云去,一个时辰便会到达。”月舒长老挥挥手,雨鸽脚下升腾起一团五色缤纷的云雾,作揖道别后,随即消失不见了,这五色云日行万里,区区曲拉城,丝毫不在话下。看着雨鸽踏云而去,月舒长老似乎看见未来由自己统治的巫国的美好画面,天下是自己的,终将是自己的!可是他不知道,他的换神术并非他笃定的那样有。雨鸽的元神从他在江南驿的木门后窥见到穆雨白后,就已经开始动摇,一面是必须遵守其命令的月舒长老,一面是自己好像很熟悉,但又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的穆雨白,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仅仅只是认识这么简单。
雨鸽从上一次回来后就打定了主意,自己应该和这个叫穆雨白的年轻人有故事,蓝绿羽毛的作用是主人告诉他的,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女人的头上,为了自保,他只得杀了那个女人。原本经历了换神术的元神是不会有自己的思维的,雨鸽偏偏就是个例外,但是不想则已,只要一想到这些事,脑袋和心都会疯狂地疼痛起来,可是不管怎样,雨鸽都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是他,他是谁,穆雨白又是谁。
噢,不能忘了,现在的自己要叫回从前的名字,主人刚刚告诉他的,他叫韩穹,来自江南,在曲拉城做天神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