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
天色昏暗不见星月,足下踩踏枯枝嘎吱作响。一条小路在夜色茫茫下穿林而过,前路,若隐若现,头顶扇翅声如鬼魅,却不过只是晚归的鸟雀。
云深沉默地站在一片黑暗中,低头看看脚下有些泥泞的小路,据说这条路会一直通向一座小镇,哪里是附近唯一比较有人气的地方。他摸摸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鼓囊囊塞着一柄折扇,而不是钱。
“冲动了唉……”
垂头丧气地叹口气,云深觉得自己果然还是经验不足,离家出走就算不带钱临走前也捎点干粮什么的吧——呃,当然为什么本质上是魂魄的自己,也会感觉到“饿”,这个问题暂时无解。
这里是傲峰山脉最外围,一大片不见人烟的阔叶林。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还要从山崖下,云深遇见那名黑衣人之后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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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白纹,华发披肩。
眉目虽称不上俊朗亦是棱角分明,一双黑色深不见底的眼眸,唇边含着温润如玉的笑。眉是雪一样的白,越发让人无法琢磨真正的年龄,黑衣人此时盘膝坐于树下,目光透着善意淡淡望了过来。
这黑衣人,和蠹鱼孙一起,莫非,是杀体版的药师慕少艾?
云深脸上神色惊讶一瞬间便镇定地重归平静,脑子里转个不停第一个念头却又立马被自己推翻,因为溪水中冒泡的蠹鱼孙正欣喜地嚷嚷道:“主人主人~~”在霹雳史上,能被蠹鱼孙称为“主人”的人,那绝对不是后来与这只鱼结交为友的风流药师……而且,眼下赫然还有无比显眼的特征啊特征。
脑壳脑壳脑壳脑壳。
——夕阳西下,光线斜照峡谷。
黑衣人白发双分垂肩而落,头顶上被阳光一照似乎,隐隐,冒着一点点光。
……半透明的罩子里不停蠕动的大脑……
停!麦回忆了!!
再想下去,云深嘴角抽搐着怕自己克制不住心中突然冒出来的冲动,跑过去傻缺地套近乎:这位这位,相逢即是有缘,能让小子研究下大脑结构可否么~~~~然后被轰飞。
“小友,叨扰了。”似乎是觉得云深太久没有反应,黑衣人想了想再次温言拱手,轻笑十分有涵养礼貌地道:“在下途径此地,不意打扰,请见谅!”
“呃……没事,我也没在做什么。”
云深反应过来讪讪笑着抬手摸摸耳朵,心中同时回忆起这人的资料:
一笔千秋,卧龙行。
溪水里正在打滚中的蠹鱼孙真正的主人,出场便为行尸千年前的智者,和五大神器有关的当事者……云深心中念头忽然一动,不知现在五大神器有出现武林了没,眼前这位一笔千秋头发里还有点乌丝,应该没有后世那么老——呃,最重要的是他来这里做什么,没听过卧龙行和傲峰有什么关联啊?!
“先生贵姓?”琢磨了一会儿,云深干脆使用了一个比较中性的称呼,而不是见萧振岳那会儿自来熟的“老兄”。
云深站着要比盘膝坐在树下的卧龙行高,目光很容易就能看到在光线下亮晶晶的半透明脑壳——他再次忍了忍好奇心,决定还是坐下来吧,不然眼神会老往别人头顶上溜……这像话吗会被老鱼合理喷水的!!!
蠹鱼孙哗啦啦在溪水里完成华丽转身,顺便威胁地泼了一地的水。
“在下……”将一切看在眼里,卧龙行再次轻笑道:“……姓秋。”一笔千秋,这样说也能通?
云深不动声色地坐着往前挪了挪,再挪了挪直到屁股远离溪水,然后停止腹诽抬头:“秋先生哪里来?”眯起眼仿佛好奇神色。
“山外。”
卧龙行直言不讳,温和依旧:“此地,风景不错。”头顶白雪皑皑,崖下枯枝败叶,有风透过大窟窿,呜咽呼啸如鬼哭。
——有武痴掌印,再差的“风景”都会很不错!
云深瞅瞅卧龙行高深莫测的脸,“可惜,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欣赏得了。”他一点不带隐晦地坦然开口:“先生是冲武痴绝学而来?”
不会吧,难道现在有很多人知道傲峰藏有武痴绝学,怎么不见日后多冒出几个空谷残声?
“只是路过。”卧龙行轻言道:“不巧正好听见小友言语,一时念起,好奇有一问。”蠹鱼孙在浅溪中游泳,拿尾巴拍水面心里暗笑自家主人不诚实,明明是特意来此一路派某跟踪,却说只是路过……当然云深不笨,扭头看一眼溪中扭动得意洋洋的老鱼,他自己恰好也是这么想的。
“先生想问什么?”警惕心一起,便很难消去。
云深摸摸耳朵想装傻,腼腆无辜笑了笑。
卧龙行凝视他,缓缓道:“天命。”
——天命,听起来轻易又可笑,其实沉重的两个字。
云深心中一凛,拿不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想原剧中能知未来的卧龙行留下那一整面石壁的预言诗,再联想到自己的真实来历……“天命?”他看起来表情轻松地搓搓有点泛寒意的掌心:“天命很好啊……”云深无辜左顾右盼扭头看天空。
夕阳已隐,天色暗淡。
峡谷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不知是不是错觉,地底开始有冰凉的气息弥漫上来。
在卧龙行深邃目光笼罩下,云深觉得自己皮肤有点冷,他打了个寒颤。
“小友不认为,天命难测么?”卧龙行轻声问道。
摸了摸耳朵讪讪抬头,某种诡异压力下,云深不得不再次稍微表情正经:“我觉得,天——”伸手指指天空:“在头上。我——在地下。”停了停,云深表情老实地摊开手掌:“……好像和我没关联。”他眨眼如此道,咱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自己来历有问题,云深一时心虚中。
卧龙行沉吟片刻,洒然一笑:“原来如此!”他突然站起身,最后拱手成礼:“今日得见小友,在下心中宽慰,愿来日有缘,能再一叙。”卧龙行慎重地躬身,然后抬头转身而去,黑衣白发的背影映衬峡谷阴影暮色,带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云深傻傻地坐在哪里仰望那道身影飘然而去的过程……轻功,帅气啊!“你不走?”他忽然转头看溪中老鱼,蠹鱼孙摇着尾巴冲他翻白眼:
‘本鱼……搁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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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当萧振岳发现找不到自己新认下的兄弟,着急悬崖下夜色中傲峰里到处转的时候。云深正吃力地抱着蠹鱼孙沉重的身躯,在这条看起来很老其实性格很活泼的老鱼翻白眼的鄙视指点下,沿着往外流淌的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片峡谷老远老远。
直到小溪汇聚成河,他将整条鱼扔进深水里,砸出好大水花。
“拜拜了您~~”
云深蹲在河岸上友好地冲鱼挥挥手,从身后裤兜里摸出自己本体折扇,唰地打开扇扇满头大汗。
蠹鱼孙河水中冒泡只露出两只眼睛,‘小子。’它忽然咧开嘴开口:‘看在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老鱼忠告一句,南行要趁早,天时一过,可就遇不上贵人了啊……嘎嘎嘎!’怪笑三声,噗通钻入水底游走,河面不见了鱼影。
天高云淡……原来所谓的第二峰,距离峡谷外并不远。
云深看看河面自己的倒影,沉默地伸手拿扇子点点水面涟漪。倒影中衬衫牛仔,自己和过去照镜子并没有两样,除了乱糟糟的头发长至肩膀。好吧,这该死的头发就从来没有理顺过。
心中有一种隐约冲动。
云深站起身,抬头看看夜色下矗立的雪山,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很想,再见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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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登上傲峰的过程并不顺利。
首先云深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从外围寻找到通往第一峰的正确道路,还好这一点只要朝向冷的地方走就对了。此时天空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夜间风雪又起,白皑皑铺天盖地。云深一边艰难往前走,一边借着月光研究手中白纸上的字,萧振岳赠予他的俱神凝体秘诀并不仅仅只是指出要点,还有包括如何控制这个凝魂之体,以及保持体内元气不失的运气之法。
魂魄之身,或许不能修为再进,但这不代表就没有巩固之法了。
第一峰,第二峰,走过的脚印很快便被风雪掩盖。
一点点学会控制住体内微弱的气息,这纸上竟然还有一些较为简单的武学,比如提气纵跃,基本的剑术拳法等等,萧振岳简直已经将他以后生活所要学的一切都列了出来,包括后来添加的几页内容上最后一张慎重提示:抱拳行礼的姿势之一二三……
萧老兄,你究竟是有多闲!
云深眼角抽搐地将最后一页捏起来丢掉,他现在没空研究这些据说是基本的礼仪。
第三峰了。
身体有些僵硬,但寒冷还能忍受。云深依然衬衫牛仔裤不改,虽然从原理上说这些衣物都是由意识控制幻化而出,但一时半会云深觉得自己还需要多缅怀缅怀现代。没办法,以后长住此间,再也看不到这些熟悉的装饰了喂……他也不觉得有多冷,本来就是灵魂体,表面穿再多灵魂还不就是那一个。
第四峰。
举步维艰,云深哼哼起白毛女,觉得自己能够坚持。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第五峰第六峰——再往前,便是第七峰边缘!
“我超过萧老兄了哎……”云深很欣慰地摸摸耳垂。
然后他啪地一声毫无悬念直直倒了下去,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全身上下瞬间结成冰渣——都说过,傲峰的温度是能冻结灵魂的!
朦胧中,似乎听到一声属于冷滟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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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振岳找到云深的时候,这小子差一点便真的走过到第七峰,而且差一点就真的彻底昏迷过去元气溃散,也就是传说中的魂飞魄散了。
萧老兄黑着脸用自己从没有过这么快的速度将这陀冰挖出来举在头顶嗖地冲出傲峰范围,最后找到一条小河噗通一声,就像云深丢老鱼一样直接丢下去。
天边已经隐现一道曙光。
云深哆哆嗦嗦地整个人浮冰状沉没在河水里哗啦啦地解冻。
萧振岳手中抚摸剑柄,沉着脸看着他解冻。
“若想死,吾一剑送你!”
“老兄~~~~”
“可知魂魄之力终有尽?以你这点微薄的修为,本就只能活过百年——这一下,时间还得再缩短,你是决意要辜负冷滟前辈一番好意了?”萧振岳火冒三丈,恨不得一剑劈过去,这半死不活的小子现在看起来实在很碍眼:
“若非是萧某今日有幸突破,得以登上第七峰……”他冷冷笑着咬牙:“打个商量,你重回扇中做孤魂,好吗——”
不珍惜性命的人没有存活权!
云深蔫头蔫脑地掉冰渣:“老兄老兄,我能走过这么远你不为我自豪么……”他开始恢复点元气,泡在河里学鱼吐泡泡:“我有见到一只鱼……”
“你可以再啰嗦。”
萧振岳冷笑。
“会说话的鱼。”云深诚恳:“它替它的主人告诉我,再不走,我就没机会了……”这句赶在萧振岳黑脸真要拔剑砍的边缘。
萧振岳慢慢松开手。
“魂魄之力终有尽,百年时间,太短。”魂魄浮力大,云深大字状摊开双手飘在水中不沉,抬头看天穹,天空由黑转蓝,有朝霞。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刚刚经过第六峰的时候,我看到自己掉下来砸出的那个洞,旁边冷霜城的墓……和我自己的墓。”
“——百年之后,魂飞魄散和投胎比起来哪个几率比较高?”
“好容易来此走一遭……我不想死。”
云深淡淡地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我觉得,那只鱼说得没错,早点走,早点找到解决的办法——”忽然莫名笑了笑:“反正魂魄之身,似乎也没法娶妻生子,这个很重要啊!”他抬起头两眼亮晶晶:“老兄老兄,所以你有漂亮的女儿可以嫁给我么~~~”
萧振岳:“滚!”
他才成亲不久,连儿子都还没来得及生。天真的亮了,又过了一会儿,萧振岳渐渐能够在晨光下看清河里闲着吐泡泡那人的脸,有一丝阴影暗藏在那张看起来年轻得过了份无辜腼腆的娃娃脸上,云深眯着双眼将手枕在头后看天空,双脚在水下很欠揍地敲打出一连串漂亮的水花。
沉吟一瞬,萧振岳用陈述的语气无表情地道:“你喜欢冷滟?”
这一次他并未恭敬地称呼起前辈。
云深:“是!”
心里补充,当初看剧的时候,他就已经很喜欢冷滟。然而自从来到这里,云深蓦然发现自己更加喜欢织剑师了。
“你没有意见吧~~~”
二人像闲聊一样,云深抱着脑袋随意地开口。他也没有忘记冷霜城曾经说过,恨箫中剑的爹和他抢女人。
萧振岳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放开手中剑柄:“若行走江湖,莫忘来吾荒城萧府。”
“一定!”
云深抬头,认真保证,然后腼腆道:“我能打秋风么?”
萧振岳很想继续说滚,但是忍了忍,“天之剑法你的体质可以不用想了。”他冷着脸道:“萧府,也并非只有一种剑,我不介意……你直接拜师!”说完这句未来的荒城城主剑师老兄转身唰地解下身侧长剑抛在地上,转身再不发一言举步离开。
“……拿着我的剑,你自己滚吧!”远远地,他背对云深,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个字。
河水淙淙。
——萧振岳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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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时间往后。云深解完冻甩着水灰溜溜地爬上河岸,冲着漫天朝霞借着东方日升辨别了下方向,捡起地上的老萧家的佩剑当拐杖用一仰头,很潇洒地往南走了。
他在森林里迷了路。
路上遇见一位好心的樵夫告诉他南边有城镇。
一路跌摸滚爬,哪怕是元气凝成的衬衫也不免沾上一点泥巴,于是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小镇城门开,早起的生意人便眼神怪异地看到一名似乎穿着里衣头发乱糟糟披散着看不清脸,拖着脚步很颓废很落魄的年轻人一步三回头地揉着肚子慢慢走进城镇,用异常忧伤的眼神盯住香味四溢的包子铺一刻钟后,恹恹垂头寻了处角落坐下来。
云深很失落,他觉得自己算是主角吧,怎么混得这么落魄呢!
没带钱……萧老兄你怎么就忘了丢下一个钱袋子啊~~~
垂头丧气揉肚子数手指,云深觉得自己不像是两天没吃饭,这根本就是有两个月没进**神错乱了吧。谁说魂魄不用吃东西!!!试试看胃里咕咕叫头昏眼花的感觉!!!哪怕身体其实不需要只是心理错觉也难熬啊!!!
包子……好香……
城镇中人逐渐多了起来,耳边开始充斥有热情洋溢的各种商贩招呼声。
当啷。
忽然有铜板清脆落到地面的声音。云深一愣,瞪着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两个铜子和那一双……绣花鞋似乎是女人的脚。
头顶一个悦耳却很冷的女子声音道:“看你落魄,这些助你。有手脚而不自食其力,自甘堕落,不如吃完寻处河水跳下去……也免替你父母丢脸!”她语气中有厌恶也有恨铁不成钢,教训完又丢下两枚铜板转身就走。
云深还未来得及反应,脸上已经下意识地充血变得通红——他盯着轱辘轱辘转动撞到鞋子上停下运动的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