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连日的阴霾一扫而光,枝叶在时光中由起初的嫩黄渐渐转为青翠,阳光穿过,落下一地斑驳的碎影。
夕颜关上了小屋的门,缓缓上了锁。十天前才修好的门,现在是再也用不上了。她摩挲着略显粗糙的门闩,指腹轮过断痕,似有些不舍。毕竟是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啊。许久她才把手放下,穿过稀疏的晚梨,仅挽一个包袱离开。
正是梨花灿烂时,淡白的花瓣亦如转身离去的她,纷纷簌簌飘离枝头,离了家。
“钱管事,门外有位姓沈的姑娘找您。”钱钟蕲正倚着太师椅诵读经书,却见门卫匆忙找来。读书的兴致被扫了大半,放下书,他有些不悦,不由也加重了声音:“哪位沈姑娘?”
“她没说,不过她把这玉佩交给我,说您看了就知道了。”门卫因是新来不久,对于这位掌管他去留的中年男子多少有些畏意。
温润的玉石上正面是雕刻精致细腻的竹梅双喜的样式,而反面赫然刻着顾家大少爷的名讳。
这不正是顾家当年下聘之物?难道,是她?
“夕颜小姐,真的是你!”钟蕲走至府外,一眼便见浅蓝纱衣的女子百无聊赖地摆弄手中的丝帕,不会便以及其灵巧的手法叠成了一朵精致的绢花。熟悉的动作,虽然微垂着首难以看清她的容颜,但他可以确定,眼前的女子一定就是四年不见的沈家小姐沈夕颜。
听见有人呼唤,夕颜这才抬首翘望。四年不见,当年的大哥哥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看着曾经熟稔的人,夕颜露出了微笑:“钱大哥,好久不见。”
“是啊,都四年了。你这丫头,当年怎么就狠心一走了之呢。”钟蕲有些心疼的走近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夕颜是比以前高了些,然太过纤瘦了。
“许是当时太过于冲动了。”夕颜答道,笑容却因此沦为苦涩。
“不说那些过去的事了。”见夕颜伤感,钟蕲忙转移话题,“进去再说。”
钟蕲边领着她进府,边与她攀谈。
“难得你终于肯来了,便住下别走了吧。大家都很想你。”
大家都想我?这大家,并不包括君诺吧。夕颜无奈的想着,然而钟蕲的好意她也是知道的。
“钱大哥,大家都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也没多大变化。倒是你,消瘦了不少。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定是很辛苦吧。”
“也不怎么苦。闲时,也会摆弄些花花草草倒也不觉得闷了。况且还有君辞每隔几月都会来看我。”
“二少爷倒是都没说,总把他当小孩,不知不觉也长大了。”钟蕲的话语里多少包含了沧桑,他深深看了眼身侧的女子,若是当年不发生那场事故,夕颜应该已是大少夫人了吧。
“钱大哥,君……君诺,他,还好吗?”夕颜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她原以为这个名字,她再也无法亲口提起,却原来,只要想还是做到了。
“君诺少爷好倒是好,只是……”钟蕲却是说不下去,要怎么开口告诉她君诺少爷在她走后一年不到就有了妻室的事呢。
“钱大哥一定为难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才不致于伤害我是吗?”夕颜惨然一笑。声音低了几分。
“夕颜小姐。”钟蕲一阵错愕,没想到竟被夕颜看出了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知道君诺已娶亲的事了。我只是想知道现在的他,和他妻子过得如何罢了。”
“大少爷和少夫人……”还是开不了口,是说锦瑟和鸣,还是举案齐眉……这些,怕是都会伤了小姐的心吧,“既然小姐回来了,倒不如去看看大少爷吧。”
“还是算了,本就没打算问的。更何况去见他。”夕颜垂下眼帘,声音颓然更小了,许是为了掩盖内心的苦涩,她笑得勉强。
“夕颜小姐,难道您不打算住下吗?”钟蕲吃了一惊,声调也不觉提高了。除非离开,否则哪有不见之理。他知沈府已毁,还以为这次夕颜出现,便是要留在此间。没想,刚见面却又要分离。
“本就是来作别的。或许以后,再不回禄城了。”尽量以平稳的声音道出,怕被听出自己的诸多不舍。
“夕颜小姐,你这是何苦。”钟蕲发出一声长叹。
“钟大哥,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二少爷,我在这里等着便好。”已至回廊,夕颜止了步子,她知道,再往前便是君诺的房间了。
“好。”夕颜的心思钟蕲岂会不知。他匆匆离去,心里还是忍不住同情和怜悯,这孩子,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是倔强的。
趁着等待的时间,夕颜流连在回廊中,栏上摆放的多是海棠,猩红的花瓣星星点点,覆盖了青盆。
已经不见了金菊,君诺当年常摘来泡菊花饮的金菊,而今寻不到踪迹。有些失落,为了那菊,更为了自己,都是被遗忘了的。
“姐姐,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啊?”顾宇臣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愣愣盯着被他撞到的女子,他原以为自己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可是眼前这位姐姐却比母亲还要好看。
被撞到的夕颜也先是一愣,待她看清撞着自己的是个约莫三岁的孩童,微笑也便回到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两道浅浅的酒窝,她俯下身,摸了摸幼童的小脑袋:“那么你又是谁?”
“爹爹说,我是顾宇臣。”宇臣昂起小脸,带着专属于小孩子的骄傲回答。
“那你爹爹是不是叫做顾君诺啊?”夕颜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宇臣重重点了头,好奇地问着:“姐姐你认识我爹爹?”
“算是旧时吧。其实若论辈分来说,你该唤我阿姨哦。”
“不是姐姐?是姨姨?”
看着宇臣偏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夕颜突然觉得心里弥漫开温柔。
“小少爷!小少爷!该吃药了!”不远处,传来老妇人沙哑而尖锐的呐喊声。
听见这喊声,宇臣害怕的直往夕颜身后藏。
“小少爷,别躲了。老身看见你了。”看着直往人后藏去的小少爷,王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乖,出来吃药,别麻烦人家知道吗?”
宇臣闻言更往后缩了,他紧紧揪住夕颜的衣袖,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嘟着小嘴朝王婶奶声奶气地喊:“我才不出去,我才不喝药呢,苦死人了。我才不喝呢。”
夕颜也算弄明白了,原来这宇臣是为了躲药而逃的,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最怕那又浓又黑又哭的药了。
“王婶,既然宇臣不喝,那就算了吧。”
“那可不行,小少爷可是……”生病了三字还没出,王婶已因过于惊讶而忘了说话,刚一心只顾喂小少爷喝药,却没仔细端看眼前的这位到底是谁,以为看着熟悉只当是府里的人,却原来,竟是,竟是……
“夕颜小姐,你是,你是夕颜小姐!”话出口,竟因为过于激动而结了舌。
“是我,王婶,我回来了。”夕颜忍不住向前抱住了王婶,这个从幼儿起就对她照顾有加的妇人,“还以为您定是认不得我了。”
“真的是夕颜小姐啊,我还以为我又老眼昏花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这老妈子了。这一走四年都不回了。”抱着这盼了四年,牵挂了四年的孩子,王婶不禁喜极而泣。多少次,也想过去寻她,可惜年纪大了,而府里事又多。先是大少爷养病,再就是突然的婚礼,还有便是小少爷的出生。这些,一桩一桩就这么接踵而至……也不知道这几年,这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然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么多的话要说,责备的惋惜的,最终还是化成了这句。
“姐姐,婆婆,你们怎么哭了呀?”被晾在一边当空气的小孩仰着稚气的小脸迷惘地问着哭着抱成一团的两人。
“婆婆不是哭,是见到你姐姐,不,不,是见到你姨姨太高兴了。”有些尴尬地放了手,王婶忙向小宇臣解释道。
可是高兴怎么会流眼泪呢?他不懂,不过不懂归不懂,只要婆婆不再逼她喝那难喝得要命的苦药怎样都好。
“那婆婆,您一定有许多话要和姐姐说,宇臣就不烦您了,宇臣先走了。”他说完正打算开溜,却又被王婶一把拎了过去。
“小少爷,喝了它再走。”王婶手捧药碗朝宇臣嘴边靠近,脸上还挂着笑容。
然而这笑容此刻在孩子小小的眼里却化为恶魔的狰狞,他紧闭着小嘴,双眼直巴巴瞧着夕颜,那惹人怜惜的哀求目光似乎在向她需求援救。
这孩子倒是机灵呢。夕颜暗想,同时也决定实现宇臣微笑的“愿望”。
“王婶,还是别他喝了吧。这药对小孩子而言,也太苦了些了。”
“不行啊小姐。不是老身逼迫他,只是小少爷这病都几天了,不喝药好不了啊。”王婶又何忍当这恶人,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样啊。”夕颜嘀咕一声,随即卸下肩上的包袱,从中掏出一瓶素色青纹玉净瓶,倒出一粒药丸放置手中。俯下身朝宇臣说道:“宇臣是不是夜里经常梦见不好的东西,醒来总是全身是汗呀。”
“姐姐怎么知道?”宇臣一副崇拜的神色瞅着夕颜直看。
“姨姨可算是半个大夫。好了,把这粒药丸吃了就会没事了。”这四年来,夕颜自认为对于花草的药性虽算不上全部掌握,但至少也学得差不多了。
“会很苦吗?”宇臣看着这通体碧绿的小丸子,小声的咽了下口水发问。
“不但不苦,还是甜的哦。”夕颜笑道。
“小姐,真的没问题吗?”王婶多少有点担心。虽然小姐自小对花草也算颇有研究,但那时终究不过是因了大少爷的缘故,又不见大夫指导,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王婶您大可放心。过了今夜就知有没有效了。”
宇臣并没受她们谈话的影响,他从方才接过药,就一直盯着药丸看,又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没有中药的苦涩味,倒有几分蜜的甜味,做完这一系列小动作后他这才把药含入口中,姐姐真没骗他,药真的是甜的,还有淡淡的花蜜的清香,他决定了,以后若是生了病一定要求漂亮姐姐给他看病。
“姐姐的药真好吃。”宇臣朝夕颜甜甜一笑。然后看向一旁端着药的王婶,“婆婆我吃完药可以去玩了吗?”
“去吧去吧。”王婶笑着挥着手,偏巧看到翠儿走来。又吩咐她照顾好小少爷后随即把心思都放在了夕颜身上。
“夕颜小姐,这回回来就不要走了。你看你,定是吃了苦了。瞧瞧这都瘦得只剩骨头了。”她握着夕颜不盈一握的手腕,不由皱了眉头。虽当年小姐并不是多么丰盈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清瘦,看着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而今这般光景心里发疼。
可是不走,我又如何待下去?夕颜在心里问自己。却因不想弗了王婶的意,不知如何启口。
“夫君,你还是再休息会儿吧,近些日子来,你的头痛又犯了。夜里也没睡好。”嫣然微微蹙了眉。眼里疼惜地看着似大病未愈几多疲惫的夫君温婉说道。
“不碍事,今日感觉好多了,总待在屋里也不好。”君诺说完,刚好系上了衣带,“去花苑走走吧。”他接着道。
“嗯。”嫣然挽上了他的手臂。
夫妻两刚出了房门不久,却见回廊上王婶正与一女子聊着天,很是陌生的一名女子。
“王婶,这位姑娘是?”待夫妻二人走近后,君诺只是陌生的扫过夕颜一眼,便自顾问了王婶。
“回大少爷,她是夕颜小姐。”毕恭毕敬的回答,自从大少爷娶了亲后,王婶总觉少爷变了,或许其实自那次大病之后就已经生疏了。想到本是亲密无间的少爷和小姐,而今却是这般光景,王婶就觉替两人难受。
“夕颜小姐?”带着疑惑的口气再重复念道,君诺依然是一副陌生的神情,他这才正眼打量着夕颜,“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绝望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开始往外扩散。嫣然挽着君诺的那只手却明晃晃扎着她的眼。夕颜顿时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就那么脱离于身体之外。漂浮其上,似在看着自己的闹剧。
想以一笑置之,却发觉身体已然僵硬,石化。有谁能来帮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夕颜,你要来怎么不先说一声,我去接你就好了。”君辞远远便看到了面对兄长时夕颜无助的身影。该死,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偏偏先让她遇见了他了。老天真是爱开玩笑。加快了步伐,君辞越过兄嫂站至夕颜的身侧,暗暗伸手握住了夕颜犯凉的手心。言语虽有几丝责备,但更多的还是担忧,“没事吧。”他凑在她耳边以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调低语。
夕颜抬眸看着他,眼神空洞,须臾,才干涩地发出声音:“我,没事……”
“二弟,她是你的……朋友?”看着两人亲密的举动,君诺开口问道,自家的兄弟也是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而这短短的一句话,无疑又是给夕颜重重一击,朱颜瞬间失了颜色,君诺的口气,她懂。君诺是以为她和君辞……
“这不关大哥的事吧。”感觉到紧握在手中的指间传来的冰凉颤抖,君辞对自家兄长不由生出了几分恼怒。也不顾大哥对她突如其来的怒意表示出诧异,他便拉着夕颜径直往他屋里的方向走去。
“失陪了。”春风拂过的回廊,吹散了君辞临走时的话语。而王婶也在之后离开了。徒留君诺夫妇尴尬的处在那,面面相觑。
许久,嫣然才问:“夫君,你认识那位姑娘吗?”
“为何这般问我?”为嫣然突然的发问君诺却是不解。
“也没什么,只是问问罢了。”嫣然其实也不清楚,她只是隐约觉得那位女子看向自己夫君的眼神,似乎很悲伤,悲伤而无望的凄凉。
“我也是今日才见到她。”君诺叹了口气,才吐出这句话。刚才,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是得罪了弟弟,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发生,又莫名其妙的结束。
却道君辞拉着夕颜进了房门,他反手关了门,夕颜的神色太差了,他有必要弄清楚到底在他赶到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真的很担心失忆的兄长会说出什么让夕颜受伤的话。
“你真的没事?”
“没事。”
“骗人,你的脸色那么苍白,怎么会没事?是不是方才我哥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不,不是的。只是我,是我……”夕颜撇过脸,紧紧闭上眼,“是我太没用了,竟懦弱至如此不堪。”
“不是你懦弱。只是太在乎了……”君辞降了语调,却在在乎两字失了神,缓了缓,他抬手轻轻拍抚这夕颜的后背,“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渐渐平缓了心律的夕颜,恢复了正常的血色,她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此行的目的还没达到呢。她对自己暗示,此行是来告别的啊。
定了定心,夕颜深呼了口气:“君辞,其实我这趟来是来告别的。或许以后再也不回这了。”
“为什么?禄城就那么让你厌烦,难道,就没有你能留下的地方,非得离开不可?”即使先前听钟蕲提过,然亲耳听到时还是难免受了伤。
“不走?但我实在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君辞你说的对,先前我是不想遗忘,只是一味逃避罢了。所以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活在记忆里了。禄城,远离这个城镇,断绝所以与他有关的事物,或许我就可以遗忘了吧。即使这不过是另一种逃避,但至少也是一种努力不是吗?”
“就为了他一人,这里所有人,你都忍心舍弃?”难道,就不能为我留下。其实最想问的是这句,只是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舍弃?算是吧。可是如果割舍不下,那么留下,最终被割划的将是自己本就残破不堪的心。
“君辞,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我真的,真的找不到可以劝服自己留下的理由。”即使你以如此受伤的神情看着我,但我却是没有再赖在这片土地的理由了,“忘了我,就当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个叫做沈夕颜的人存在吧。”
“不,我不会忘记你!我也不要你离开!”近乎咆哮的声音,夕颜和君辞都愣住了。然后君辞把手搭在夕颜肩上,叹了口气,“对不起,吓着你了。但,请你不要离开,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让你留下的理由,所以请给我五天的时间,五天就好,如果那时我没能找到,你再决定走不走好吗?”
恳求的语气,夕颜不由点头答应了。只是心里叹息,五天,他又如何能找到什么理由让她留下。五天后,和现在又能有什么不同。“五天后,如果不能说服我,就请你不要再挽留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