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宫里头的人,恭敬皇后的热乎劲愈渐厉害,水烟每每玩笑说:“大伙儿都快将娘娘烤熟了。”
春雨及临,今日是新晋嫔妃首回向皇后请安,皇后合宜含笑:“有了新姐妹,坤仪宫算是热闹了,比从前的冷冷清清好多了许多。”
昌贵人闪烁着明眸笑呵:“皇后娘娘太容易知足,这才算什么,在绮罗的……在嫔妾的家乡,阿爹一声号令,能把全部族的人聚起来,比娘娘这里热闹多了。”
婵婕妤,婉婕妤听罢,互使眼色轻蔑讥笑,昌贵人像原野骤燃的熊熊篝火,从椅子上蹦跃到半空。
“两姐姐想笑话我只管放声笑岀来!我看不惯你们这些两面三刀的功夫!我野利绮罗知道自己的份量,在各位眼里是个疆野蛮女,入不了你们汉人的眼,看不起我是应当的。不过我也不是好欺的,谁敢惹恼我,我管你是谁,先剁了喂畜牲!”
一通子烈话恍若电闪雷鸣,这一刹那,朝凤殿变得像暴室似的,殿外的晰晰沥沥也变如悚骨呼啸,还是新册为琴贵人的晏诗鸢温语解围。
“昌姐姐堪比南蛮王的祝融夫人,祝融夫人虽为南中夷族,却容貌绝色,武功盖世,还尽乎断送诸葛武侯的征伐大计。幸得西羌等番国与我大玄交好,不然待出战事,姐姐上阵与汉军交锋,我等不伤姐姐会坏江山,伤了姐姐会失美人。”
昌贵人的冲天怒气全跑到她的梓里西羌,忻然笑道:“还是琴妹妹说的话教人心里舒坦,妹妹祖上不愧为能把死人说活的第一说客。”
琴贵人莞尔一笑,“妹妹一介女流,何德何能秉承先祖奇学。我们汉人因繁文缛节颇多,言意礼义很是讲究,许多地方会叫姐姐不适。不过入乡随俗,姐姐既然贵临大玄,就当作技艺看看学学,看久了学多了,也就有了意思兴致。”
昌贵人紧皱双眉,嚷道:“罢,罢,学那些容易把好人学坏,我宁可去得罪人,也不学那些——婵婕妤,婉婕妤两位姐姐,姐姐位份比嫔妾的高,嫔妾不该冲撞两位姐姐,求姐姐们看在嫔妾年轻无知的份上,谅宥嫔妾。”之后,离座施礼陪罪。
婵婕妤仍是怒气未消,别扭过头不作声。婉婕妤扶起昌贵人笑说:“不过是宫闱中的解闷逗乐的话,妹妹就当真了。我和我姐姐哪会那么小心眼?妹妹休要放在心上便是。”
皇后满意说道:“这方是**姐妹的相处之道,连昌贵人这个番族姐妹都知道‘负荆请罪’,我等安不知‘将相和’吗?”
满座妃嫔附和陪话:“娘娘所言甚是,臣妾\嫔妾铭记于心。”
待众人散退,皇后留下琴贵人说话,“真是一物降一物,昌贵人那样的人,倒能叫妹妹训化。”
琴贵人感喟道:“昌贵人只是刁蛮任性,人并不坏,而且你若对她好一点,她能还你十倍百倍。其实昌贵人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汉人虽被教化明理,却不再璞玉浑金,长了不少诡计算计,更何况是深处森森皇宫的人物?表姐,不瞒你说,自从进了紫微城,我的心便死了。”
湿热的袅袅茶气,熔懈了皇后面上无影无形的面具,皇后顾自解嘲:“傻丫头,照你这样说,那我两岁时就已夭折,从小和你玩耍的王求夙不是人,而是个小鬼儿。”
琴贵人泯然轻笑:“表姐莫要取笑,你我是两类人,就算走的路一样,心境也不一样。遇见难事,表姐会逆流而上,我只会远引深潜。”
皇后沉默不语,好似迷忘在哪里,黑漆漆的瞳仁泛起若隐若现的波澜。
“禀报娘娘,迎常在路回求见。”紫音走过来传事,让皇后翻醒。
琴贵人离座说道:“既然迎常在请谒,那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应诺,命人持极等雨具护送琴贵人。须臾,迎常在褪尽避雨行头,拘着步式步调进来,觐见皇后,并奉上一双牡丹生莲的绣鞋。
皇后观摩后,放下笑说:“常在的绣工真是了得,底子绣缝好似卷云一般。”
迎常在欠身说道:“娘娘过奖,这不过嫔妾闲来无事,瞎琢磨的。”
皇后谢过迎常在,命眉心用红绸仔细包好,迎常在见皇后领了自己心意,满是欢喜,随之说道:“嫔妾本想待娘娘怀喜时奉上,奈何娘娘晓得宫中云诡波谲,嫔妾是宫婢岀身无所倚靠,怕万一担了什么祸事,仅好步步小心,时时留意,恳求娘娘莫怪嫔妾唐突。”
“常在深惟重虑,心思比手上的绣活还细密,教本宫不喜欢都不行。看常在手上的针伤,定是在雪藻宫住的不舒适,不然以常在细密的绣工心思,怎会受伤。”
迎常在急忙殷勤地答话:“娘娘说的正对,嫔妾位分卑微,只想图个安逸,有蝶良娣在,嫔妾实在安逸不了。”
皇后平易地藏齿而笑:“常在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不知宫里面除了冷宫,再没有安逸的地方,难道常在想住冷宫?”
迎常在以为皇后责怪自己不守本分,灰心陪笑道:“是嫔妾冒失,求娘娘别怪嫔妾一时多事。”
皇后笑解道:“也不能怪常在,蝶良娣实有她不合人情的地方。常在是聪明人,可曾听过一句俗语,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嫔妾闻知。”迎常在虽不知皇后何意,但心知事有转机,紧忙应答。
“池姑姑。”殿外的池姑姑进殿侍立,皇后道:“方才众妃嫔请安,本宫看见景曦宫的宣贵嫔闷闷不乐,想必是与绚美人不和。传本宫凤谕,为宫中和睦,命绚美人与雪藻宫的敦才人换居,蝶良娣擅舞,绚美人好戏,她们同居一宫,莺歌燕舞,皇上定会喜欢。”
池姑姑领命而去,皇后转向迎常在说道:“常在这般好的绣工,如若皇上知晓,必会同本宫一样喜欢。”
迎常在心中豁然开朗,敛容整衣感激恭拜道:“嫔妾叩谢皇后娘娘为嫔妾指点迷津。”
向晚,伴行如酥微雨,晴妃带君卓去雍华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哄几下君卓,便命人带君卓出去玩耍,且退众离殿,令宫婢关好房门。
“你的心思到底丢哪儿了!如今皇后蒙皇上喜欢,得宫人敬服,凤位是越坐越稳。你倒好,像个死人似的无所作为,本来养育皇长子是你的长处,眼下皇上又只有君卓这一个孩子,皇上必当是疼爱君卓,连着待你也会不错。而你,自从生完君卓,可讨过皇上欢喜?可得过皇上宠幸?宫里嫔妃一多,皇上连召见你都不欲召见,弄得君卓也倒跟沾晦气,不受皇上待见。你用心好生想想,为人妇,为人母,你做得如何?我们林家靠你,靠得靠得往?”
晴妃耷拉着凤眸,默不作声。太后愈发生气,摔断灵芝象牙如意,呼喘怒气说道:“瞧瞧你这副模样,有气力跟哀家置气,不如想法哄得皇上的心。你已不是刚过门的小媳妇,难不成再让哀家教你怎么讨男人喜欢吗?”
“太后娘娘教训的是,佩如不会教娘娘烦忧。”太后望她神情坚毅,悬着心放下一半,心绪平静道:“这还差不多,哀家的苦心,你的用心,还不是全为咱们林家?皇后一倒,这朝廷上下,不就由咱们文信侯家独揽?”
晴妃俯身应话,太后拨玩护甲说道:“过些时日致秋回京,会携善庆公主进宫给哀家请安。那时皇上也在,哀家会助你得皇上垂青,你自己估摸好该怎么去做。”
晴妃默然无息地起身,轻答了一声“是”。
“娘娘出了什么事?!眼睛哭得这般红肿。”回至端云宫,宜桂撑开伞,宛梅扶晴妃下鸾舆。瞅望晴妃的泪眼,二人倒吸一口气。
晴妃用仿似雪霜的凉指,拂去眼敛的余泪,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尘埃迷眼,擦拭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