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瑞堂门前的胡杨长势极好,苍劲的树躯铺展出艳丽夺目的遮天紫红,挡住了堂外的波起云涌。
“启禀皇上,娘娘,主子容颓身惫,仪貌不周全,极难恭见二驾,求皇上,娘娘宽恕。”
苜蓿花架下,阿那站在皇上和皇后面前,拘谨不安,吃力地咬字吐话。
“呵,”皇上摇开御扇,神情不悦,“她‘容颓身惫’的真是时候,教朕想看朕的二皇子都不成。”
“皇上,”皇后伴坐一旁,含情责怪,“女子孕胎时的姿形比不得平时,怕见人也是人之常情,皇上没瞧见善庆公主是戴帷帽进宫的?”
释解如此,皇上罢了不究,而问晓昌婕妤母子的近况。
阿那恭素复上:“禀奏皇上,主子并小皇子无大恙碍,只是上了热季,主子孕中气躁,心绪不稳,奴婢等万分担忧,怕牵及到小皇子。恕奴婢无能,不知怎么是好?”
听得阿那禀述,皇上展开两臂,仰向紫藤连背椅,笑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为母之心再重,昌婕妤也消改不了骨子里的蛮劲。”
皇后玉指纤纤,端扶青花加彩樊姬下殿盖盅,品饮枇杷叶露,细声话解:“皇上这是看别人挑扁担,自个儿不用吃力。皇上非我等妇道家,焉知怀胎十月的苦处?昌婕妤做到这般,已为不易,皇上还嘲训人家。话说回来,今夏比往年酷炎,纵然昌妹妹长于川蜀西羌,也耐不了的,昌妹妹尚在孕期,难免会生些不快,她做母亲定晓分寸,不致伤顾胎儿,请皇上休再说她。”
玲珑圆巧的苜蓿缠爬花架,蜿蜒出点点轻盈的紫影,洒落在湘妃螺纹滚雪细纱裹腰裙,映耀皇后妩媚照人。
娇人儿娇姿说娇语,皇上焉可拒逆,抚握未涂丹蔻的玉指言道:“求夙劝教的是,是朕不厚道,既说昌婕妤孕中气躁,心绪不稳,正好昨儿个东瀛遣使者,进献三扇能存冰的屏风,朕孝敬母后一扇,再赐与坤仪宫一扇,剩那一扇赏给昌婕妤罢。”
“皇上不必赏赐臣妾,”皇后匆促相告,“臣妾身质好,不惧冷热,皇上劳思国事,天热心闷有伤龙体,屏风还是留与皇上解暑为好。”
皇上扬起飞入云霄的剑眉,望皇后挑笑:“留与你和留与朕没什么分别,况且,你以为朕给你的那扇屏风,单是嵌存凉冰?那屏上绣画,直教人‘笑裹帷幌’。”
阿那虽听不懂,但察晓是闺乐之语,紧紧扣握两手,低下羞得通红的面颊。
皇后极不自在,心里对皇上怨怨柔柔,颜容上又不好摊露,只得含糊不语,孰不知皇上更彰欢意,暧昧不清地凝盯皇后。
私察密筹几十天,好不易有个契机,可不是做羞的时候,阿那瞄见眉心,水烟焦心地给自己递眼色,赶紧掩却酡红,打断花架下的风情。
“奴婢阿那还有一事禀奏。”
“讲。”皇上不以为意,命宫侍盛一盏加冰屑的枇杷叶露。
“内侍监带工匠翻修绮霞宫,来来去去招些野猫野狗,宫人们担心这些猫狗伤惹到主子,对它们又赶又打,可是赶不散也打不完,大家都没了主意,还请皇上,娘娘裁夺。”
皇上执扶青绿刻花秘色瓷盏,趣赏盏中的浮霜清露。“昌婕妤擅驭兽畜,区区野物伤不到她,你们还须为此担心。”
阿那急急禀说:“皇上容奴婢申白,我们主子虽不惧兽畜,但是外头的畜牲满身脏污,不干不净进来乱跑,肯会沾给人病东西,就是主子碰不着,下人们也会碰着,我们下人进出堂屋服侍,对主子很为不好。”
皇后在旁亦言:“野畜在宫里溜窜,到底是不像话的,况哉,即便昌妹妹不怕兽畜,她腹中的小皇子还能不怕?”
皇上想了想,命人唤来内侍监总管,责训道:“你们内侍监办的什么差事,监管外匠做工,居然监管出野畜,若害到怀嗣妃嫔,拿几颗人头担罪?”
好在贾公公早备策对,他扑通跪地,磕破额头:“奴才该死,办差不力,查防有漏,求皇上责罚!但来去的畜生实在难管,二百四十六名外匠御召进宫,寅丑进宫一次,巳午进宫一次,酉戌进宫一次,人多时频,就算有敬事房的人手帮照,奴才等也是难顾全局,监管不了顺跟的畜牲,恳请皇上鉴察。”
皇上思量片刻,觉其情有可原,遂说道:“且饶过你们,但要加紧监管,如野畜生出事端,什么罪过,你们内侍监清楚。”
“奴才明白。”贾公公的腰,弯得跟鱼钩似的,惹阿那抿紧朱唇,在心里“哧哧”发笑。
“汪!”
倏地,一条脏兮兮的大黄狗从花架窜出,张牙舞爪扑向贾公公,拼命抓啃内侍监的首等麈尾。
贾公公心里有鬼,极怕拂尘被野狗弄坏,在二主驾前掉香露馅,故像只受火烤的猴子,龇牙跳脚地与野狗抢拽拂尘,洋相尽出。
“来人,敢快赶杀这只野犬,宫中岂容丑戏闹眼。”
圣驾有谕,周遭的宫人忙止看耍取笑,由易束吾的心腹元兴带头,上前帮贾公公摆脱黄狗的纠缠。
等太监绑走狂叫不断的黄狗,贾公公急忙拍掉身上的污毛吠沫,将拂尘轻置在地,俯下身连连磕拜。
“野畜袭咬,奴才惊驾,求皇上,娘娘饶命。”
皇上将叶露洒进苜蓿蔓帐,而后把盏道:“朕刚说不能生事端,你这内侍监总管,就与野犬合演一出争拂尘的戏码,看你吃了野畜苦头的份上,引以为戒,下不为例——求夙,你如何以为?”
“皇上施恩,臣妾自当附随”皇后慢摇洋漆点翠孔雀明王罗扇,付之一笑。
“奴才叩谢皇上!奴才叩谢娘娘!”
看贾公公叩头如捣蒜,皇后笑言:“你且停住,本宫想瞧一瞧你的拂尘,瞧它凭何本事,招来野犬闹事?”
贾公公只觉头脚一阵“轰隆”,神智心绪乱成锅粥,极其谨慎地挑字回话:“回禀娘娘,奴才在绮霞宫监工,每遇聚伙的野畜,便用拂尘杖打驱赶,久之这些畜牲对奴才起嫌恨,过来潜袭奴才,抢奴才的拂尘,都不为奇。”
皇后轻倚藤案,同皇上议语:“野畜随外匠溜进宫内,竟猖肆如此,须想个法子好生治理,以绝患害。”
皇上略点龙额,思惟一番,道:“内侍监听谕,自打今日起,外匠以十人左右成一组,暂居偏廷的礼佛堂和尚道斋,其日常用度直由内侍监赏发,不必经过敬事房。”
贾公公刚要领旨,忽瞥自己的手下神色张皇地跑过来,连自个儿的瞪目暗斥都未顾到。
“奴……奴才禀报,不……不得了,汗血栅窝着数不了的猫狗狐怪在……在发情乱……乱……”
随皇上愕然起身,皇后命宫人搀驾,心中暗笑:“原来太后娘娘比我还急。”
“到底出了何事?”闻察圣怒,太监颤着胆子,整理好言语,跪下禀事:“禀报皇上,奴才在汗血栅监工,和匠人瞧见在栅后的土坑里,窝着好多猫狗狐怪,各个像吃了春药,做脏眼睛的事,有的还狐猫在一处,狗貂在一处……”
皇上暴怒,喝道:“早就过了春月,怎还有这种事?那些野畜再猖狂,也岂能会背行天运,乱族交合?”
太监忙告:“奴才回禀,听有见识的匠人说,窜进宫的野畜有这等行径,全因在这一带闻到了厉害的情香。”
苜蓿花架下,静杀一片。
皇后眉间的花妆一敛,向皇上奏道:“昌婕妤身怀有孕,宫人俱忙于侍主,这段日子从未出过差池,臣妾敢做保,盈瑞堂定与此事无关。”
“盈瑞堂无关此事,”明炫刺目的龙袍散起阵阵寒风,皇上朝内侍监总管看去,圣言轻如萃血鸩羽,“那么,只与在绮霞宫做工的外匠,和督匠的内侍监有关系了。”
贾公公已是惊弓之鸟,两条腿抖如弹弦,指头也不听使唤,握不住命似的拂尘。
“咣当——”
内侍监首等麈尾落摔在地,麈柄断折,露出一卷褶裂香粉的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