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走后不久,几个中学生装束的小女孩,相互牵着手朝我这里走来。她们每人身后都晃动着一条大辫子,像过年时被我挑在门口的长长挂鞭。她们蹲下来安安静静挑袜子时,身后的辫子也温顺的从屁股后面不再摇晃。小女孩赶集的经验明显略逊老大娘一筹,她们没有拆开包装,也没有砍价,重要的是她们都有一颗无比健康的心脏。小女孩挑完袜子就立刻付了钱,只是走前向我索要了几只塑料袋,说是装袜子用。我想这世道,学生真是要比老大娘可爱的多,所以她们能成为祖国的花骨朵,而老大娘却永远都成不了。
在我袜子摊对面是一个穿花格子衬衫,留长头发、“一”字胡,贩卖盗版磁带的小**。我在看他时,他正在四处环顾,然后发现了我在瞧他,随即礼节性的对我扬了扬脑袋。我饶有兴致的把视线转移到他身边那些花花绿绿封面的磁带上,而脑子也随着眼睛的转动了闪现出一个十分有趣的想法,然后我急冲冲的向他走去,在他耳边说破了我心中的秘密。
在我用三百块钱换来一堆袜子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一个本不应十三岁时就该懂的道理:社会原来就是一个可以任意交换欲望的温室。钱是一种欲望,袜子也是,钱能换成袜子,袜子同样也能换成钱。人的欲望简单的说,就像钱生袜子、袜子生钱那样百转千回,而温室则如水到渠成般促使这一切自然而然的滋生。
我想人可以没有钱,也可以没有袜子,只是永远不会没有欲望,所以在我十三岁时,就已剖析到自己其实是和同类一样贪婪的,袜子可以换钱,而钱可以换磁带,那是不是间接等于袜子也能换磁带呢。于是我怀着这个疑团在小**耳边告诉他,我要用我的袜子去置换他的磁带。他不语,而后从那个只有两块砖头拼成的板凳上一跃而起,随性甩动那头从背影上看去十分妩媚的长发,之后笑逐颜开的对我做了OK状的手势。我心里盘算着,这笔买卖大抵上算是成交了。
集市两旁平房的烟囱像是我爹手中的春耕牌香烟,在午饭前会准时燃起,烟雾在缭绕一阵后,又会袅袅的蔓延到天际处。我爹在我学会为家打酱油起的那一年开始,就总是喜欢在吃饭前抽上一根烟,吃饭时还要在抽上一根,吃完饭又要再来上一根,这种习惯一直被他保持到得了慢性气管炎后,才被疾病瓦解了几分。
我闻着集市里居民房传来的烟火味,想到了在平时这个时段里,我正在狼吞虎咽般把我娘做的饭菜一扫而光,此刻空瘪的肚子让我油然而生了一种归家似箭的情怀。
我由梦中醒来,梦里出现一双破旧不堪的球鞋,在向我娓娓诉述那段孩提时代的陈年往事。我娘在我醒来后做了一大锅的菜,尽管我把鼻子凑的很近,可依旧还是嗅不出任何香气。长期的素食使得我嗅觉器官愈发的退化,我想做为一个堂堂的哺乳动物,我怎可忍受上顿下顿的油菜豆腐呢。为了尽快让我的鼻子回复当年之勇,我找到了杨小胖,这家伙整日与鱼肉为伴,我吃他个一年半载的应该不是问题。
杨小胖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俩从一起穿开裆裤开始,又到一起去砸合作社的玻璃,再到一起偷吃别人家的鸡蛋。所以在左邻右里的口碑中,我们虽然谈不上十恶不赦,但也足以达到了无恶不做的地步。
那是在我和杨小胖都痴迷于胡作非为的年纪。和我家仅一墙之隔住着一个嗜酒如命的雷老头,他家院子里有个和我奶腌咸菜一样个头的大坛子。每到中午前后,我家院子里便会准时飘散出令人窒息的酒糟味,我就能猜出一定是雷老爷子又在自斟自饮了。他真是个奇怪的酒鬼,别人都是拿杯喝,用碗喝,而雷老爷子则是直接用舀勺在坛子里舀着喝。舀勺足有我拳头大小,于是我便常听见雷老爷子咕噜咕噜的咽酒声。
雷老爷子总是在喝的兴起后打开匣子,然后随着匣子里青衣的唱段而发出哼哈的鼾声。我和杨小胖每当听见他的鼾声后,就像收到了冲锋杀敌的信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绕到他家门口,推开虚掩的木门,蹑手蹑脚的溜进院子。雷老爷子家的院子里养了五黑一白,六只土鸡。我俩在准确无误找到土鸡蛋的位置后,杨小胖就会脱下那件曾是他爹为他上学而置办的蓝色圆领衫,把鸡蛋并排码在圆领衫中。杨小胖对我挤挤眼,把声音压到最低说:撤。于是我俩就随着雷老爷子的哼哈声踩着步点,兜起土鸡蛋溜之大吉。
当然这种偷鸡蛋的成功率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时间长了便难免露出马脚。有一次我俩在作案后,被雷老头发觉,老爷子不依不饶找到我家,我没有供出杨小胖,而是一个人扛起了全部责任。当时我爹追着院子嚷嚷着要打折我的狗腿,而我娘为了息事宁人,赔给雷老头的钱足够他去买好多只土鸡了。当年我和杨小胖的交友宣言就是:有福他享,有难我不当。可现在我替他背了黑锅,就已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我全然变得言而无信了。事后杨小胖找到我,跟我说我俩已经不在是朋友了,现在不是,以后也永远不是。我一声不吭,低着头转身要走,杨小胖却在我侧后方笑嘻嘻的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兄弟。
时光就在我俩称兄道弟的日子里,陪我俩走过了雪雨交加的二十四个寒暑。而雷老爷子在常年同我和杨小胖斗智斗勇的岁月中,却练就出了一身反扒的好本领。如今雷老爷子已经七十二岁高龄,可身子却矫健如初,我想他长寿的秘诀,或许多半跟我和杨小胖在多年前对他的磨练有关。我偶尔还会想念起雷老爷子当年大口喝酒时的咕噜声,不过这种阔别已久的声音现在几乎是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