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让送信的人下去,请来将军们商议。
马植说:“大使,我们应该答应。”
“为什么?”
“现在战事不利,如果能派人往外递降表,也能求援。”
“战事不利,都怪我。没想到打了一辈子仗,竟然中这么简单的埋伏,害得七千兄弟丧……求援的奏表,早就到了京城。我们点燃的黑烟,果然引来宋融。既然如此,何必再派人求援?”
“无论是各地州县官员还是宋融,都不会尽心尽力帮我们,能帮我们的只有自己。派一个熟悉朝廷的人去,打通上下关节,催促援军尽快出发,对我们有利。”
“宋融的人在外围拼命厮杀,迫使反贼点燃大火阻隔,就像对付我们那般,宋融必定获胜,往前推进一道壕沟。你敢说他没有尽力?”
“下官失言。”
“哪一个人熟悉朝廷?”
“下官算是一个。”
郭敬点点头,摆摆手,说:“你们退下,我再思量。”
马植等人只好退下。
亲信说:“马植贪生怕死,竟然想借求援的机会逃离此处。”
郭敬摇头,说:“你就那么确信反贼说的是真话?万一,到了反贼处,他一刀把你杀了呢?”
亲信不敢回答,沉默。
郭敬说:“拿名册来,撕开,每片一个名字,丢在木筒里。”
亲信立即照办,将木筒递给郭敬。郭敬摇晃木筒,伸手进去摸出两张纸片,打开一看,丁山、白守。郭敬吩咐将丁山、白守找来。
丁山、白守来到,站得笔直,不敢乱动。
丁山京城人氏高大结实,浓眉大眼,白守郑州人氏手掌粗糙,骨节粗大。
郭敬说:“黄密派人告知我,愿意上降表,我派你们去送降表,敢不敢去?”
丁山大声回答:“敢!”白守小声回答:“敢!”
“你们去取了降表,到宋融营寨里,为他效力,把降表给我烧了。”
丁山说:“大使?!烧不得。万一朝廷受降,七千兄弟就获救了。”
“朝廷绝对不会受降。”
“为何?”
“朝廷还没有使出全力,各地州县兵马没练好,精锐的边军没调来,还没招募新军。此时,朝廷绝对不会受降,必须让反贼知道,造反只有死路一条。如果受降,反贼会更加猖獗。既然打不过能降,不妨多造反。”
“就算这样,也是一个机会。”
“你这样做,我一世英名都完了。旁人听说,会以为我郭敬临死之际,糊涂透顶,竟然妄想受降,凭此活命,岂不可笑?”
白守拉丁山一下,丁山不敢再反驳。
郭敬递给丁山一封信,说:“把信交给宋融。你们去吧,好好活着。”
丁山、白守出了营寨,跟随黄密的使者前往反贼处。过了壕沟,有人迎接,正是姚井。他脸白,留着长须。
姚井让贼人退开,陪着丁山、白守一同走,低声说:“这是反间计,要害宋融大人。”
丁山反问:“什么?!”
姚井打个哈哈,说:“你们赶紧的,别磨蹭。”
白守对丁山打个眼色,丁山没有多问。
来到黄密的营寨,姚井进去拿了降表给丁山,又将他们送往宋融那边。
过了壕沟,丁山一把拉住白守,说:“到了宋融那里,你不要说话,让我来说。”
“你想怎么说?”
“我要隐瞒郭大使的信,不让宋融得知降表的事情。”
“为什么?”
“郭大使必定在信中吩咐宋融阻拦我们。而且,如果那个贼人说的是真,他还要毁掉降表,以免对自己不利。这样一来,我们就失去了救援七千兄弟们的机会。”
“可是,郭大人说……”
“郭大使的名声重要,还是七千兄弟的性命重要?”
“未必就不能突围。”
“你觉得能突围?”
白守不说话,沉默着。丁山拍拍他肩膀,说:“就这么定了。”他就把信、降表藏在靴底。
丁山两人遇到费&县骑军,被绑了,押到宋融营寨。丁山表明身份,费&县骑军没有搜他的身,禀报宋融。
丁山、白守被押到宋融的营寨。里面坐着两个人,当中那人尖嘴猴腮,正伏案写着什么。旁边一人长瘦脸庞,眉毛修长,是李轨。
宋融没有抬头,拿起纸张吹了吹,择好,装入信封,起身上前,递给丁山,说:“松绑,请坐。拿好这封信,将来遇到困难,或许有用。”
丁山摸不着头脑,接过收好。他咬着牙,抿起嘴唇,拧紧鼻子,低下头,站在白守身前一点,将他半边身体挡住。
李轨低声说:“大人,还没审问,只怕混入奸细。”
宋融微笑,说:“那你问吧。”
李轨皱眉,瞥宋融几眼,只好问:“你们哪里人氏?”
“京城人氏。”“郑州人氏。”
“京城柳家巷很有名,可知道?”
“知道。”
“柳三娘的千杯酿可去过?”
“回大人,是百花酿。”
李轨上下打量两人,对宋融点点头,宋融微笑一下,说:“你们有事,赶紧上路吧,我派人送你们。”
等丁山、白守两人离开,李轨说:“大人,丁山有鬼,不可相信。”
“怎么说?”
“郭敬大人派他来,必定写信一封,让他带给大人。”
“也许被反贼拿走了。”
“不是,他藏在右边的靴底。他走路时,轮到右脚踏地,重几分,慢几分。身体姿势很不自然,右脚的靴底肯定有重要的东西。”
“就算他藏着信,不给我,必定有很好的理由。”
“只有一个可能,他担心被大人阻拦,才没有交出信。郭大使一定对他吩咐过什么,让他觉得大人会阻拦他。”
“郭大使说了什么?”
“这么多天来,没人能突围,偏偏他们就过来了,没有经历厮杀。我本疑心他们是奸细,但问过后,发觉不是。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能过来?郭大使说了什么,让丁山担忧我们?我想不到。”
宋融向李轨招手,拿起面前的纸张,抖得笔直,放在蜡烛光芒前,给李轨看。李轨拿出一个小瓶子,抽出一把小刷子,沾了药水,在纸张上一扫,字迹呈现出来,有些模糊,但能看清。
李轨笑了,扬了扬瓶子,说:“小玩意,大人喜欢的话,送给你。”
宋融摇头,李轨接过纸张看,上面写着:“黄密上降表,使反间计害我,我即将倒霉,费&县军会溃散,那时更加没法救出郭大使的大军。你寄希望于朝廷受降,但朝廷不会受降,定要竭尽全力剿灭反贼,直到无力剿灭时,才会受降。费&县军溃散后,只有一人能聚拢,就是曹越。你必须立即赶往河北道,去见曹越,将我的信给他看,他明白如何做。只可惜,朔方军不能前来,否则必定能救出郭大使。”
李轨笑了,瞥宋融一眼,收起笑容。宋融说:“想笑就笑,何必强忍?”
李轨扑哧一声笑起来,说:“大人,你说的故事挺离奇的,但不可信。”
“为何?”
“你怎么知道黄密要使反间计?”
“黄密请教我法子,必然是极有野心的人,他想做皇帝。一旦他想做皇帝,便想收天下英才为己用,但他与我会面,听闻我的事迹,见识我的谈吐,没有信心驾驭我,生出忌惮心思。他能猜到朝廷也会如此,故而使出反间计害我,好去一个劲敌。”
“黄密为何要上降表?”
“只有这样,才能让朝廷看到他的话,反间计才使得出来。”
“丁山为何要隐瞒郭大使的信?”
“黄密生怕我识破计谋,希望通过郭大使递降表。郭大使明知道朝廷不会受降,就用抓阄的法子,选了两个人,希望让他们活命。同时,吩咐他们,不要去京城递降表。丁山不听,隐瞒郭大使的信,生怕我看信后阻拦他。”
“为何是抓阄的法子?”
“如果真要去京城求援,必定派有权势门路的人,怎么会派一个平民之家出身的丁山?白守这样的,更加不沾边。只能是抓阄选出来的。”
李轨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宋融不对?他的话没有丝毫破绽。相信他?相信他从丁山进来的那一刻就猜到所有事情,明知道丁山要害自己,还让他去京城?
李轨一下坐倒,没想到后面不是椅子,摔到地上,向后翻个跟斗,才坐起来,嘴巴还是合不拢。
宋融拿出地图,看起来,没有再理会李轨。
李轨问:“大人,你有什么猜不到的吗?”
“我想不通,丁山怎么猜到黄密要使反间计害我?看他的样子,行事鲁莽冲动,不像个聪明绝顶的。”
“大人怎么知道丁山猜到了呢?”
“他目光闪烁,神情扭曲,来回变幻,显然内心挣扎反复,多半有愧疚之意。他站在白守身前,竭力占据主动,多半与白守起了争执。仅仅是隐瞒郭大使的信,白守不至于与他争执,他也不必如此紧张。”
李轨捏着纸张走出帐篷,心想:大人如此奇才,岂能让丁山之流将他害了?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将丁山杀了。
李轨带着李富等人往营寨外走,郎余令将他们拦住,说:“宋大人吩咐,拦住李都尉,说你明白自己为何被拦住。”
李轨苦笑,只好带人返回,低声对李富说:“你找个机会,带人悄悄出去,追上丁山,将他杀了。不要与宋大人的手下动手,能逃就逃,直接回京城。”
李富领命,带人去了。
朱山、朱水带领四十个骑军护送丁山,来到一条岔路,朱山领着往北去,朱水领着二十骑军落在后面。骑军下马步行,将马蹄踩踏痕迹填平。
丁山心想:往京城,应该往西走,怎么往北走?他策马靠近朱山,忽然发力,扑过去,将朱山从马上扑倒,左手抽出横刀,用臂弯扼住朱山,横刀架在他脖子上。丁山右手提起大刀,刀背厚,单刃,长柄上有花纹。
二十名骑军立即抽出弩弓,对准丁山。
队正高声说:“朱山校尉被擒,由我接替指挥。”他伸出右手,竖三根手指,指了指右边,并拢成一指,指了指丁山,然后竖三根手指,指了指左边,并拢成一指,指了指白守。右边十人依旧用弩弓对准丁山,左边九人改用弩弓对准白守。
朱山双手握住丁山左臂,用力往外推,丁山的手臂纹丝不动。横刀的刀刃碰到朱山的脖子,渗出一些鲜血。
白守大声喊:“大伙不要冲动。”
丁山说:“你们果然有诡计。”
朱山大喊:“都把弩弓放下。”
“不行,由我接替指挥,将弩弓对准两人。”
“狗日的王二狗,你竟然违抗我的命令?”
“军规是这样说的,朱校尉不要怪我。”
朱水带着骑军来到,说:“由我指挥,把弩弓放下。”
骑军们立即把弩弓放下。
朱水又对丁山说:“把人放了。”
“不。”
“如果我们要杀你,在营寨的时候就把你碎尸万段,何必等到现在?”
“你们怕被人看到。”
“我们跟随宋大人来救你们,抛洒热血,你就这样回报我们?”
丁山将朱山放开,盯着朱水。
朱山瞪了丁山一眼,说:“继续赶路。”
朱山上马,领着当先而行。丁山只好上马,跟了上去。朱水带人往后走,往另一条路上去。
丁山问:“为何要往北走,不往西走?”
“因为有人要追杀你们,往北走能避开。朱水领人往西去了,将追赶的人引走。”
“什么人要追杀我们?”
朱山翻个白眼,说:“我怎么知道,我只管按照宋大人吩咐办事。”
丁山脸色通红,脖子很粗,闷声说:“朱校尉,是我不对。”
朱山呸了一声,没回答,看了看丁山,恨不得把他杀了。只是宋融吩咐过,他不敢违背,只好作罢。他回头看去,没见到追兵,放心了些。
李富领着人来到岔路,略微查看,率先往西走。跑了很远,见朱水等人在路边坐着,围在一起,空中飘来酒香。
李富说:“你们好大胆子,竟然敢喝酒?”
朱水等人立即站起,把酒收起来,伸手凭空拨了拨,说:“哪个喝酒了?站出来?你看,没人喝酒。”
李富说:“只要你们告诉我,丁山走了多久,我就不告发你们。”
朱水笑嘻嘻,往西边一指,说:“走了没多久。”
李富打马领人追去,朱水等人看他们走远,哈哈大笑。
朱山将丁山送出三十里外,才分别,吩咐二十骑军继续护送,他自行返回。丁山继续往京城去,递降表,害宋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