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离开九离山的时候,挨了板子的风儿已能下地略走动些,这又过了这十几日,不知她身子可曾复原,不知她每日里饮食可好,睡眠可好。这几年下来,风儿一贯是身边时时都离不得人照料管教,否则贪玩起来连吃饭睡觉都记不得,只怕还要惹出些什么祸事来。逸阳出门之前,叮嘱笛轩和留儿多照料风儿的饮食起居,又叮嘱顾澜生和吕昭务必要将风儿盯紧些,饶是如此,逸阳还是担心她要生出什么些意外来,每每放心不下。
就因着惦念风儿,回来这一路上紧紧赶程,竟然比得往年都提早了大半日回来。
回到山庄,见过师父,简略说了回家拜寿的事情,师父便让逸阳早些回去休息。
逸阳进了棋窗茶绿,笛轩早已沏好茶预备下了点心,知道逸阳回来就要去温汤沐浴,早已将一应物事衣服都预备妥当了。逸阳却只在屋中略坐了坐,便说了句“我出去走走”,就起身出了屋。
笛轩心知逸阳是惦念风儿,因着自从回来一直没见到风儿,一准就是要去锁风轩,便跟了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大师哥,风儿此时不在锁风轩。”
逸阳闻听此言,随即停下了脚步,淡淡问了句:“你说什么?”回头看向笛轩。
此时正是薄暮时分,夕阳已大半坠入西山,但金色的微光仍有些许明媚之意,舍不得将光彩从逸阳脸上滑去,只映得逸阳半面脸颊上有淡淡金光流动。他身形颀长,仪态从容,气度优雅,将一身简素的青衫穿出了一副矫然不群的谪仙之态。看得笛轩心头重重跳了几跳,忙将眼光从逸阳身上避开,轻轻抿了抿嘴,方开了口:“从中饭时分便没见到风儿和暮宇,只怕……只怕他两个又是跑出山庄玩去了。”说着话低下头去,两弯长而上翘的睫毛映了最后的日色余辉,闪出琥珀色的一星光彩。
逸阳的眉头狠狠一皱,沉声问道:“那澜生和吕昭呢?”
笛轩并不抬头,声音却可清晰入耳:“他两个都急得不成,已经出去找了几个时辰,应该还不知道大师哥你提前回来了。方才我去找过他俩,却都没见人,也没见到风儿和暮宇,问了赵飞,说是也没找见人影。”
等了一会子,也没有听到逸阳开口,微微抬起头,却见逸阳正远眺夕阳沉沦坠下的方向,似乎是在欣赏落日,也不忍打扰。又看逸阳方才皱起的眉心此刻已然舒展,仍旧是一副素日里风轻云淡的神情。
笛轩一颗心倒仿佛是化作了西沉的落日,抓不住柳枝,攀不住远山,只能朝黑暗里缓缓滑去。可人终归是不甘心,忍不住还要挣扎,忍了又忍,试探着轻轻问了句:“一路风尘劳乏,大师哥不如先去温汤沐浴如何?”
逸阳给她一句话说回了神,轻轻叹出一口气,朝笛轩点头道:“也是,我这两日赶路赶得急,确实是有些累了。”
逸阳从温汤回来,神清气爽了许多。
深秋的天气已有了凉意,但月色最是清朗,虽不是满月,也寒光皎皎,清辉如霜,月下信步,反倒显得从温汤回棋窗茶绿的一段路程很短,教人还来不及足足欣赏、感慨和思量。
才一进棋窗茶绿的院子,就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正直直跪在屋门口,却是多日不见的风儿。
风儿见逸阳回来,小声叫了声“大师哥”,便低下头去。
逸阳走到风儿身旁,见她今日倒是难得的清爽整齐,衣裳仿佛是刚刚才换过,头发也似乎是刚刚才梳过,还扎着自己送她的金带,一时倒觉有了些许陌生之感。
站在风儿面前瞧了片刻,逸阳开了口:“起来罢,要跪也进屋里跪着去。”后面本想说一句“外面凉”,却话到嘴边,出不了口。
逸阳推门进了屋,桌上点着灯,却不见有人,只是桌上茶壶中的茶是刚刚沏好的,便知道是笛轩刚出去不多时。回头却见风儿眼睛红肿,似是刚刚哭过,起身的时候皱着眉头咬了一下牙,似乎是忍了好大的苦楚,心里疑惑她是受了澜生的责打,也不好发问,只冷冷问道:“下午又跑出去玩儿了?”
风儿此时方磨磨蹭蹭走到桌边,一听这话,眼圈一红,眼泪倒先落了下来,只顾着用拳头交替着揉抹眼泪,却并不答话。
十几天未见到风儿,逸阳心里却是一刻都不曾放得下她;如今看她就在逸阳眼前,偏偏又总是这番光景,教逸阳竟一时分辨不出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心口不畅,忍不住便要叹气,也不想一见面就责骂她,转而问道:“你吃晚饭了没有?”
风儿还没答话,笛轩却刚巧进得屋来,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是一盘白玉藕片、一盘清炒寒豆一碗鲫鱼豆腐汤并一碗白米饭。
逸阳朝笛轩道:“劳烦你给风儿也盛碗饭来罢。”
笛轩刚刚应了一声,一旁的风儿却低头嗫嚅道:“我、我吃过了。”
逸阳心知风儿并不情愿和自己吃饭,听她如此说,无奈一笑:“既如此,你今日就回去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查问你这些日子的功课。”说罢,也不再理会风儿,只向笛轩笑道:“我在家之时,一直想着山上的寒豆这几日是最脆嫩的时候,刚好一回来你就做了这个。”
风儿默默去后,逸阳拿起筷子吃饭,笛轩便站在一旁,逸阳让她坐下,她摇头只是笑笑,逸阳也便作罢。
逸阳正吃饭,见门外有人,便干脆放下碗筷,问道:“吕昭和澜生么?”听他二人应声,便笑道:“进来罢。”
吕昭和顾澜生从下午直寻到天黑,也找不见风儿,才回到山庄便听说逸阳提前回来了,二人只好急急赶来棋窗茶绿。在窗外见逸阳正在吃饭,两人打算等逸阳吃完饭再进去,不想倒给逸阳先瞧见了,只好干脆进得屋来。
逸阳让他两个坐下说话,吕昭低头道:“大师哥交给我们的事情没有办妥当,我两个哪里敢坐?”
逸阳忧心风儿又跑出去闯祸,便问:“风儿出了什么事情?”
吕昭瞧瞧澜生,澜生看看笛轩,笛轩微微一抿嘴,柔声说道:“这会子也不必着急,风儿自己回来了,人好好的,大师哥刚刚才叫她回锁风轩去了。”
澜生和吕昭对望了一眼,同时都松了口气:“知道她在哪儿就好,我二人可着了好一会子急。”见逸阳眉心微微一动,忙又道:“大师哥出门这十几日风儿都还听话,估计今日也是就在山庄里什么地方玩,是我二人没找见而已。”
逸阳自然明白澜生好心,他自己折腾着急了一个下午,此时倒还先替风儿说好话,便淡淡说了句:“这十几日她都没闯祸?果然是难得。”
吕昭也点头道:“还当真是难得,这十几天里,除了二十四那日师父训斥了风儿几句之外,日日都是风平浪静的。”
澜生看逸阳脸色渐缓,便笑道:“这个小木鱼也是十几天没被敲打了,都快十二了,想来也是该懂事了。”
逸阳一笑,眉心却微微皱了一皱。
总是记挂着风儿起身时脸上一瞬时现出的痛苦神色,逸阳草草吃了饭,就将三人都打发去了,看看已然将近二更天,走出屋来。踏着满地如霜的月色,转过翠森森的竹丛,只见锁风轩里透出黄晕晕的灯光,也不知这会子风儿在做什么,也不知这会子风儿到底吃了饭没有,也不知这会子是谁在陪着风儿。
逸阳在月光里站了会子,告诉自己,这一回见到风儿,或许可以不必板起面孔。
正要进屋,忽听屋中传出暮宇的声音:“风儿,还疼不疼?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不好……”
逸阳陡然停住脚步,犹豫是要进去还是就此转身离去,又听得风儿带着哭音怒道:“都怨你都怨你!我从今后再也不理你了,你滚出去!”
屋中暮宇不住地做小伏低赔不是,屋外,月光直如凛冽的雪水,倾泻在逸阳身上。
翌日早课时分,逸阳见风儿的眼睛仍带着红肿,想她是和暮宇吵了架,也懒得过问。看风儿一直是一副魂飞天外的神情,懒洋洋地只是磨磨蹭蹭,逸阳只劝自己说好歹风儿这十几天都不曾闯祸,也是难得的听话,也便放她一马,不与她计较。
逸阳专心将之前师父新教的两招剑法温习了二十遍,自觉有了些心得,方收势站好,将长剑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取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回头瞧瞧风儿,却见她仍是一副慢吞吞比划应付的做派,自己离山之前教她的一招疏朗开合的“星垂平野”,给她比比划划得全不成样子,不禁紧锁了眉头。逸阳走到风儿身边,一手托了风儿的后心,一手钳住风儿的左脚踝向上一送:“左足须到这里,之后身子右转方能借力,否则……”
风儿却发出“啊”的一声痛叫,虽然她赶紧狠命闭住口,眼泪却已经忍不住地涌出眼眶,脸上全然变了颜色,嘴唇瞬时也失了血色,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