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红豆鸟被埋在了梅坞东边的山坡上。
暮宇给小鸟做了个小小的坟包,风儿坚持要把几颗糖也和小鸟埋在一处,说是给它留着以后吃。
逸阳看风儿一脸认真的摸样,知道他心中歉疚难过,想出言安慰,又不知。想来童稚之时,谁人又没有任性的时候呢?谁又会懂得自己的任性可能就会害去无辜的性命呢?懂得后悔,懂得歉疚,才能懂得善良,懂得珍惜。
回去的路上,风儿忽然想起一定要逸阳给红豆鸟写个碑文,逸阳也不想拗他,回去寻了块尺许长的竹片,仔细打磨好了,想想也不知该写何文字才合适,只得在正面写了“红豆冢”三个字,在背面又将风儿背过的《红豆诗》录了上去: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逸阳的这一笔雄穆峻逸的魏碑体,让秦正杰也甚为赞赏,偏偏风儿却练习了数月,连楷书尚且写得歪歪斜斜不成章法。风儿虽算不得天资过人,倒也算不得蠢笨,只是一向贪玩好动,哪里会耐住性子练字,只要一见秦正杰不在旁盯着,他得空便溜出去玩耍,给秦正杰发现了也不知打了他几次手心,只是不见长进。众人其实也都心知肚明,并不是风儿不怕挨打屡教不改,不过是秦正杰舍不得认真教训他罢了。
这日临近晚饭时分,逸阳见风儿还不曾回来,思量着只怕他又四下里跑出去贪玩,见郎铭正朝饭堂而去,便叫住他问:“你可见到风儿了?”
郎铭规矩答了声“见了”,心中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刚刚去给师父送茶,见他还在师父屋里罚跪写字,听说是下半晌练字的时候又偷跑去玩了,好像是今日那两百字写得很是不好,师父罚他认真重写。”见逸阳脸色如常,又加了句:“风儿为了跑出去玩,写的字跟鬼画符似的,认都认不出,比上回写的更丑,师父看了脸色很是难看。”
逸阳点点头,就朝饭堂一指:“我知道了。走,咱们吃饭去罢。”
风儿垂头丧气地回到棋窗茶绿,已经是掌灯之后好一阵子了。
进屋一见逸阳,风儿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可还是规规矩矩走到逸阳身边,小声道:“大师哥,我回来了。”
“受罚了?”逸阳并没抬头,也没停下手里的笔。
风儿点点头,小声愈发小了:“是,挨了十下手板,罚跪写了两百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左手给逸阳看。
逸阳见风儿白嫩嫩的手心不过略略有些红肿,便知道师父当真是手下留情又留情了,愈发不想安慰,只冷声说道:“少淘气些,你最好以后还是别偷懒的好。”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你今日就饿一顿罢。”
风儿红了眼圈,声音里也有了哽咽:“我手疼,膝盖也跪得肿了……疼……”
逸阳没搭理风儿,将剩下的几句认真写完,停下笔通篇看了看自己抄录的窗课,自己也觉过得去,方放下笔,看风儿眼中含泪瞧着自己,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这会子受一点子罚酒瞧着教人可怜,一转头就仍旧淘气,只怕还是罚得太轻。脸上就更沉了几分:“你今日误了晚课的时辰,就先给你记下,这会子不许再偷懒,你去背书或是写字都成,我回来检查,去吧。”将自己桌上笔墨等诸般物什都收拾整齐,起身便走出屋而去。
风儿坐在桌旁魂不守舍地背着书,肚中饥饿,手上膝上又疼,正百般难受之时,听得有人在外面轻轻将窗棂敲了四下,忙丢下书本,起身就跑出屋去。
暮宇一下子从窗户旁边的竹丛里钻出来,上前一把拉住风儿,二人跑到山石背后躲了。暮宇从怀里掏出个手巾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馒头和一块枣糕,笑嘻嘻捧在风儿眼前:“这个是特意给你留下的,还是温的,快吃吧,枣糕很甜呢。我听郎铭说你受罚了,就猜着等你回来,必定已经是过了晚饭时辰,就大师哥那个脾气,他不再训你一顿就不错了,他会给你留些晚饭填肚子?想都别想。”
逸阳端了一碗藕粉圆子,才走进棋窗茶绿的院门,便听见山石后风儿和暮宇正笑语盈然,停下脚步略一犹豫,随即轻轻咳嗽一声,登时那山石后便声息皆无。
逸阳推门进屋,将碗放在风儿桌上,便仍旧到自己桌边看书去了。
风儿轻手轻脚走进屋来,一见逸阳便赶紧开口解释:“我、我去茅厕了。”
逸阳抬眼瞧了瞧,见他嘴角上还沾着一星子枣子皮,也不做理会,只点点头道:“你继续背书吧。你留儿姐姐做了藕粉圆子,托我带了给你,你趁热吃了罢。”心中忽然有些怅然:只怕自己的这碗藕粉圆子纵然加了再多的桂花糖粉,必定不如枣糕香甜。
九离门上上下下都有些疑惑,一向秉正严厉的掌门人秦正杰为什么单单会对风儿格外骄纵,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年纪最小的关门徒弟?那这个徒弟可就未免太不给师父长脸了,因为时时都将心思放在贪玩上,功课自然是能应付就应付,何况也并不见他有什么天赋异禀的过人聪颖,若一定要说他有什么超过众人之处,那就只能说他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赖皮模样。尤其是只要听说哪个要去镇上,风儿就一定要到在秦正杰那里百般纠缠,最终必定能让秦正杰实在拗不过同意让他也去,还要嘱咐带了他去的师哥师姐务必好生看顾风儿。
看着风儿回来之后的一连几日还兴奋不已,逸阳就知道他这一路上又吃又玩是何等的闹腾,尤其眼看便是快到年下,山上常有要去镇上采买或是给师父的朋友送书信的事情,风儿自然是高兴得上蹿下跳,没有一日消停,接二连三地跟着四处跑着玩,从早到晚不见人影,几乎将功课一股脑都丢了个干净。
风儿本就贪玩任性,背后又有师父的纵容,逸阳也无法阻拦。可眼见他愈发闹得没了边际,逸阳就不得不出手管教。好在这些日子下来,也算是吃准了风儿的性子,只要拿戒尺吓唬着打几下子,风儿这孙猴子才记得还有逸阳这个“紧箍咒”,便是天黑后才回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背书写字,只为应付过逸阳这一关。
众人都没有瞧出逸阳有任何异样,可逸阳自己却真真已是心乱如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师父开口。当初见暮宇和风儿实在年幼孤苦无依,是自己求师父收留他二人。听暮宇说风儿是他“弟弟”,自然也就理所当然地认定了风儿是个小子。虽说后来风儿和自己同住,可风儿向来总是和暮宇一处,何况自己更衣沐浴都习惯是避了旁人的,也不曾管过风儿和暮宇这两个孩子的琐碎事情,哪里在意过哪个是男是女?可如今,这个“弟弟”却原本是个“妹妹”……九离门的门规是关门弟子必定是要男徒弟,可如今拜师礼也行了,当时还有师父的若干朋友也来道贺,而这个关门小师弟却突然变成了小师妹,如何解释?如何是好?
在逸阳就要开口的时候,该来的事情,自己就来了。
除夕的下半晌,照例弟子们都换好了新做的衣裳,只等着在晚饭前去给师父磕头拜年。风儿却因为昨晚四下里跑来跑去看大家预备新年,耽搁到三更后才回去睡觉,早上又准时被逸阳催着起床,带了午饭后就困得东倒西歪,逸阳也不想让他在这山上的第一个除夕之夜扫兴,便让他午后多睡会子。结果他竟一口气睡了两个时辰,此时在逸阳的催促下,才去将一身乌锻的衣裳草草换在身上。
逸阳瞧着他一副睡眼迷蒙的懒散模样,只得亲自动手给他将衣带重新仔细系好,又帮他将头发仔细梳做两只抓髻,拿出事先买给风儿的两条织金带子绑住。
那带子宽不过一指,却是用细若发丝的金线杂了银线,细细织出万字不到头的花样,风儿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的发带,又是惊讶又是喜欢,扯了鬓边垂下的带子不住地细看。
逸阳给风儿梳头之时,便已经看见门外飘起了铜钱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很是好看,只不声张。果然风儿刚刚梳好头发,在屋中跳来跳去之时一眼看见了外面下起雪来,登时一声欢叫,跳起来就朝门外跑。
“给我站住!”逸阳伸出手,一把捏住风儿的后脖颈将他又拽了回去,“这会子跑出去把衣裳弄湿了,你怎么去给师父磕头拜年?”
风儿老老实实跟在逸阳身后来到“知剑堂”,满脸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众人一看便知,这必定是风儿正不定是因为什么事情给逸阳管着不能得偿所愿,自然谁也不愿去招惹这个刺儿头。只有暮宇上前悄悄将风儿拉在一旁,从怀里小心翼翼变出一个偶人塞给风儿。风儿见是个头戴雉鸡翎的英武吕布,总算心情好些,二人又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过会子也就喜笑颜开了。
好容易熬到给师父磕过了头,风儿如同解开笼头的野马,跳起身来一声欢叫,拉着暮宇就往门外跑,在白茫茫的院中印下两串小小的足印。
屋外雪已经小了,积雪也已深有数寸,赵飞郎铭他们几个年龄小的也撒欢跑出去玩耍,逸阳也不忍再搅了大家的兴致,也就由着风儿跟他们闹去。秦正杰看一群孩子在雪地里又笑又闹,又是摔跤打滚又是丢雪球打雪仗,也觉得甚为有趣,端了茶笑着看孩子们玩,时不时叮嘱一句让他们玩一会子就进来暖和一下,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风儿兴头最好,在雪地里一直闹到将近三更,叫了几次也不肯进来歇息一下,直到正交子时必须进来给师父磕头,方才极不情愿地进得屋来。秦正杰见他只一味顾了在雪地里玩闹,浑身上下的衣服竟然给雪湿透了之后又结了冰,甚至脸上眉毛上都结了冰霜,此时不禁用手狠狠点着他的头:“这混小子,看冻病了你怎么说。”忙让逸阳赶紧去添些热茶来给他吃,又吩咐书勇给风儿暮宇都赶紧换上干净衣服。
于是,大家才知晓,风儿这个“混小子”,原来竟是小丫头,这消息倒比除夕的炮仗还响还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