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回到山庄,见西山的黄栌槭枫都已是一片红叶烈烈,想来是昨夜忽如而至一场清霜,将遍山葱茏的草木一夜间逼成了深秋颜色。
听顾澜生和吕昭说起风儿日前给师父当众教训了一顿,逸阳并不觉得意外,反倒觉得早该如此:若不是之前对风儿太过娇纵,那小子又怎敢愈发放肆?
可谁料想才消停了不过数日,风儿竟又闯出个更教人瞠目的祸事来。
这个闯祸的祖宗当众挨了打,虽说是记住了再去寻福全的晦气,却是拐了个弯,又找福全同村的另外几个孩子寻仇,说是人家仗着人多平白打了他。趁那几个孩子在水边放牛吃草的时候,风儿偷偷拿了一串鞭炮,拴在牛尾巴上点燃,那牛受惊狂奔,险险踏到另一个孩子身上。那险些被踩死的孩子虽说捡了一条性命,却是惊吓过度,大大病了一场。其余几个孩子慌乱逃命之中也有摔破了头的,也有跌伤了腿的,就是没伤到的也吓得哇哇大哭。几个孩子的家人好不容易才在几里地之外寻回了惊跑的耕牛,那牛也吓得几天不肯吃草,村人自然不肯罢休,一齐带了孩子告上山来。
逸阳实在也是不料想这个风儿如此胆大妄为,又见师父此番也当真动了气,心里越发生气风儿,听师父命自己将风儿责打四十戒尺,手下自然不会像上回吕昭那般只虚张声势。
可怜风儿给逸阳死死按在凳上打得哭天抢地,偏又从头至尾也没人开口求情,生生挨足了这如假包换的四十戒尺。风儿又痛又怕,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到后来连呼疼求饶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了哽着声呜咽。黑色的下衣虽看不出血痕,但粘连在皮肉的情形便知早已经皮破血出了。
逸阳半拖半拽地拉了脸色苍白泪痕狼藉、几乎委顿倒地的风儿,逐个向村人赔礼道歉,风儿疼得几乎站不住身子,却不住可怜巴巴地回头望向秦正杰。秦正杰皱了眉,硬了心肠只做不见。
秦正杰亲自送村民出门,逸阳跟在师父身后,回头见风儿仍哭着跪在地上,便地上唤了声“师父”,秦正杰也不回头,说了句:“让澜生送风儿回去。”
再回到语剑堂,秦正杰一直沉默不语,逸阳一时也不知该走该留,忽然见窗外澜生正朝自己使眼色,略一犹豫,还是开了口:“师父,我想,去瞧瞧风儿。”
秦正杰叹了口气,点了头便转身进了后堂而去。
踏了无数纷乱的落叶,逸阳和澜生匆匆走过回廊。还没进屋,就已经听见风儿哑声哭闹个不住:“我要找师父……不许你们碰我……你们都滚开!”
澜生在旁连连叹气:“从回来一直闹到现在,他就根本不让人上前,大师哥,你说这可怎么给他上药?”
逸阳陡然停下脚步,不悦道:“小师弟不听话,你这个四师哥就这么眼看着也管不了?”
逸阳进屋的时候,风儿正如同带伤拼死挣扎的小野猫,伏在床角又哭又闹,任吕昭和笛轩正围了床边又哄又劝,就是不许他们近身。
风儿一见逸阳进屋,登时停止了哭闹,可嘴上仍不甘心地不住嘟囔:“我要找师父去……我要找师父……”
逸阳站在床边,眼见风儿脸色精神都甚是不好,沉着脸冷声问:“你这会子不上药,去找师父做什么?”
风儿泪眼婆娑瞪着近在咫尺的逸阳,嘴唇动了几动,却不敢答言。
逸阳想风儿裤子上的血痕只怕已经凝干,眉头便皱了起来:“看来方才你挨打挨得还是太轻了些,这会子要再重重挨几下子才肯听话是不是?”
风儿气结,有不敢顶嘴,干脆伏在枕上大哭起来:“我讨厌你……”
逸阳也不理他,上前一把按住风儿,朝澜生使个眼色,澜生便会意,也上来小心翼翼给风儿褪下裤子。果然刚才耽搁了这许久,伤处的血和下衣凝在一处,褪不下来。
风儿吃疼,狠命挣扎起来,口里尖声大叫:“不许碰我!师父救我啊!他们欺负我……”
“别动!”逸阳捉住风儿的双臂,反按在他身后,知道澜生是有名的细致人,就是不吩咐也必定是十分小心,愈发觉得风儿是故意哭闹,“风儿!规矩是是不是都忘了?你再闹我可不饶你。”
风儿早已怕了逸阳,咬着嘴唇不敢再叫。可纵是澜生再微一用力,凝住的血肉牵动伤处,风儿仍是疼得耐受不住,猛地挣扎哭喊起来:“放开我!疼……师父啊!救我!”
逸阳一时怒起,扬手朝着风儿仍在淌血的小屁股便是一巴掌,风儿一声惨叫,身子猛然一挺,随即就软了下去,竟是疼得背过气去。
澜生一见风儿没了气息,着实吓了好大一跳,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后背,折腾了好一阵子,风儿才缓过这口气来。
一醒过来,风儿又哭个不住,只是不敢再挣扎:“师父救我啊……宇哥哥……”
逸阳暗自松了口气,示意澜生继续。好容易将下衣褪下,风儿已一身是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闹的。
澜生正小心翼翼给风儿上药,暮宇垂头丧气地走进屋来,风儿一见便急切切问:“师父呢?”
暮宇摇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师父不来,这回,像是真生气了。”
风儿愣了一阵,忽然“哇”地一声哭得肝肠寸断,任暮宇怎么哄也不管事。一直到伤处都敷好了药,风儿还是哭个不住,逸阳拿了帕子只不住地给风儿拭泪,却一语皆无,看着他直哭到昏昏沉沉还是不肯罢休。
澜生早将药物都收拾了干净,又等了好一阵子,见逸阳没有要动的意思,只得朝逸阳使了个颜色。
逸阳留了暮宇看顾风儿,跟澜生出了屋。走到梧桐树下站了,逸阳方问:“什么事还要背了人讲?”
澜生犹豫了一下,看四下无人,才小声道:“大师哥,咱们这个小师弟,其实是个——是个小丫头。”
逸阳也愣在当场。
逸阳正犹豫要如何将这消息讲给师父,却不料到这挨了打的风儿却是一哭便是整整一夜,直哭到眼泪都干了,只是水米不进。
天还不曾大亮,逸阳起身洗漱预备早课,猛然便听对面床上暮宇急急火火一叠声唤风儿的名字,也赶忙上前探视。只见风儿双目红肿面白如纸,合着眼仍是微微抽噎不止,但唤他名字推他身子,都全然是没了反应。逸阳急忙在他人中、合谷、百会几处大学上按压,总算见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睛。
秦正杰听说风儿病得严重,也赶忙从“埋剑修真”赶了来。待细细诊了脉,叹气道:“是我把这孩子宠坏了。”
针石过后好一阵子,风儿方又睁开眼睛,此时一见眼前是秦正杰,登时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秦正杰也顾不得再恼他闯祸,忙轻轻拍着他哄道:“不哭不哭,风儿乖,有话跟师父说,好孩子快不哭了……”
“他们……欺负我……我不让……他们碰我……大师哥就打我……”风儿心中委屈难过,又急着诉说,于是就断断续续边哭边诉,“大师哥……坏透了……他打我……还让他们弄疼我……故意的……风儿不要大师哥管我!风儿不要大师哥管……”
秦正杰拿了帕子不住给风儿拭泪,看风儿哭得好了些,才道:“那你就这般不吃不喝来要挟师父?”语气中也含了些责备之意。
逸阳在旁,听得眉心也微微皱了皱,可看风儿却完全不知就里,仍只顾了一味抹着眼泪撒娇痴缠:“我不要!我就不要大师哥管我……他欺负我……师父要罚他!”
秦正杰正要教训风儿几句,逸阳见留儿用盘托了茯苓山药粥并一碗软嫩蒸鸡蛋进来,忙接过来送到秦正杰身边:“师父,让风儿先吃些细粥如何?”
秦正杰看了逸阳一眼,略点点头,小心将风儿抱将起来道:“逸阳,你喂风儿吃些茯苓粥。”
风儿一听得“逸阳”二字,嘴巴登时撅得老高,把头躲到秦正杰怀里,摆出一副不食周粟的架势。秦正杰暗自叹了口气,语气却重了些:“风儿,你不听师父的话是不是?那师父以后救也再不来瞧你了。”
风儿一听这话,双手一把死死扯住秦正杰的衣袖,摇头嘶声大哭:“不要不要……”
秦正杰不过是吓风儿一吓,哪里料到他竟如此害怕,只怕他病中一时太过着急,赶紧用手抚住风儿的头颈哄劝:“好好好,快别动,当心伤处。你听话师父就来瞧你,快别这样。”
逸阳给风儿喂了小半碗粥,风儿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吃。秦正杰看风儿神情倦怠,可还是跟风儿说了会子故事,待留儿将煎好的药送来,算算也离吃粥后有小半个时辰,哄着风儿吃了药漱了口睡下,方才起身。
逸阳送师父出门,正要开口说风儿是女孩的事情,秦正杰倒先开了口:“逸阳,之前是师父对风儿太过娇纵,这孩子如今也是越发的淘气,我看倒是你还管得住他些。日后师父就将风儿交给你,你这个大师哥一贯是最让师父放心的——我看他和宇儿在一处更难管教,就让宇儿跟了书勇去,只怕风儿还听话些。”
逸阳心下正乱,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秦正杰又道:“风儿是你捡回来的,这孩子身世可怜,天性里又有些刁钻淘气,你须得多花些心思教他才是。只是风儿毕竟年纪还小,身子又不大健壮,你不要打罚得太重了。”
逸阳只得答应,反倒愈发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走后,逸阳一个人站在廊檐之下,看着满院清辉,心下涌出许多感慨。想自己在风儿这个年纪,还是每日里被上下众人碰在掌心、连衣裳都不会自己动手穿的王府小公子,那时候谁又想到不过是数月之后,一场浩劫会陡然间平地而起,让年仅八岁的自己便险遭横祸……人世无常,倒是这明月依旧,纵是阴晴圆缺变化,却照遍天下照遍今古。而人则如沧海一粟,不知何时就会消失不见,也不知死去的寿伯如今还记不记得自己,不知他是不是会见到二弟……
也许是月色太过皎洁,突然竟让人生出些“人世几回伤往事”之感,和逸阳不过十四岁的年纪颇为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