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进,扶我起来。”那道家少年借助灰衣男子的搀扶稍显吃力的坐起身来,轻轻抚了抚沾染了尘埃有些皱褶的前襟,再次看向眼前稚气未脱的女童,她此刻略带防备又有些愤怒的表情倒自有一番威严,恐怕也不是出自寻常人家的,不知为何会沦落到此地。突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自胸中翻涌上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扫他人瓦上之霜。
“公子,快赶路吧,晚了怕是……”方才还对小寿媖极尽凶恶之色的石进似乎觉出自家主人的变化,望向少年的双眼满是担忧,焦急的声线微颤着竟似有一丝哽咽。
“恩,莫怕,一切命数自有天定,我还没那么短命,咳——何况,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呢!”少年一边轻轻喘息着,一边故作轻松的安慰着黯然伤怀的石进,只是话锋急转之下又似乎蕴藏着什么隐情,竟使得那双云淡风轻可以令人感到平和的眼中现出一抹挥之不去的忿恨。
此时,旭日东升,天光大亮,小寿媖呆呆的盯着那双映着朝阳却瞬息万变的漆黑双瞳,她丝毫不会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会再次与这双眼瞳在某处不期而遇,更不会想到那时的她也已经如此时的少年一般,敛着神色多变的双眼,对自己一遍遍说着似安抚又似告诫的话语,似水流年,不知是年华浸染了她,还是她涤荡了年华,只是此心一去不复归矣……
“喏,给你!”小寿媖只觉眼前一暗,石进已走近她身前,阻断了她探究的视线,一方纯白的绢帕包着个晶莹的小瓷瓶递至眼前,石进浓眉舒展,难得友好的对她一笑,指着她已被血渍染透的左脚踝说道,“缚上吧,这可是上好的伤药,我家公子说了,若是腿脚伤重了怕是会耽误了小姐赶路。”
“谢谢——”小寿媖踌躇着接过了白绢和药瓶,低声道了谢,蹲下身笨拙的包扎起来,待展平那一方白绢才发现其一角上竟绣有一枚小小的太极八卦图,图旁附着一串文字,仔细看来也许更像是什么符文。再想着那少年清俊平和的容颜,她不禁心中一暖,又想到也许就要在此别过了,竟也生出了些许不舍,顾不得小女儿应有的矜持,灼灼的视线急急越过石进高大的身形,望向缓缓离去的少年他那仍带着些青涩的孱弱背影,远处的车马已经重新装置完好,马儿不耐地喷着响鼻正酝酿着远去的步伐,金红的帘儿掀起又落下,隐去了青白色宽大的道衣,石进一跃跳上车头,抬手挥鞭间马蹄儿声响金光闪耀,此后便是尘土飞扬,一别两思忆。
不知又走了多久,才见得前方城门洞开,城关两侧东倒西歪的站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守城兵士,他们各自一手执着矛,一手支着腰胯,似乎刚刚换岗不久,正懒散的斜眼看着眼前稀稀拉拉的几个赶着清早通关的布衣路人。
小寿媖心下一喜,想到这些兵卒也许能帮助自己回宫呢,便大步迎上前去,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喂,我乃当朝常安公主,你等快快送我回宫,我必当请父皇好好的酬谢你们。哦。还有我的侍婢红樱,她在城外的……”小寿媖正想仔细回忆那座小屋的具体位置,不料耳边传来阵阵嗤笑声。
“疯丫头,一大早就来寻大爷们的开心啊,看看你这腌臜模样,破衣烂衫的还自称当朝长公主,真是笑话!去去去,趁爷们还懒得动手,早点滚开吧!”这几个自称军爷的小卒上下打量着小寿媖凌乱垂落的双髻,污迹斑斑还有多处破损的单衣,纷纷去了睡意围作一团,眼中均透露出打算看一场好戏的意味。
小寿媖哪想过会是这等场面,气得大眼圆睁,半是愤怒半是惊恐的看着这些面带嬉笑慢慢逼近的丑陋男人,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放……放……肆,你,你们……”
“哎呦,还不死心呀,哈哈,长公主……让爷们好好看看……”为首的一位肤色黝黑四方脸上挂着个鹰钩鼻的兵士伸手探向小寿媖苍白的小脸。
“住手!指挥使大人早已有令,自昨夜起便要全城戒严,看看你们都是什么德性,莫不是要我们锦衣卫替了你们,好请你们回去歇着?”一阵紧迫的马蹄声停在了众人身前,从马上迅速跳下来一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脚踩黑皂靴的中年男子,气势凛人怒视着城关的这帮乌合之众。
“啊,总旗大人,这,这……小人不敢……”听得“锦衣卫”这三字,这些守城兵卒声势立减,个个噤若寒蝉,天知道若是开罪了锦衣卫的人那将是什么样的下场,莫说是生不如死,简直是要后悔当初从娘胎中出来呢。
“哼,知道就好!指挥使陆大人正在巡城,一会要是来了,你们可都看好自己的脑袋!”时任锦衣卫七品总旗的刘绰似乎很满意他们此刻的表现,欲转身离去,又瞥了小寿媖一眼,见那一身衣装虽是上等的料子,可早就污浊残破到辨不出原貌了,遂又皱起了眉头,“去去去,小小乞儿莫要生事了,若是一会儿冲撞了指挥使大人,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是啊,是啊——快滚!”城门的一众小兵们纷纷应和着,绝口不提小寿媖自称是公主之事,一拥而上向门内推搡着她,最后谁也不顾被搡倒在地的她,都急匆匆的到城门前列队恭迎着那指挥使大人。
小寿媖委屈的跌坐在地上,怨愤的瞪着那位高声向兵卒们吩咐着什么的锦衣卫总旗刘绰,心里想着我要好好记下你们的嘴脸,只怕到时候你们才要吃不了兜着走呢,哼!再想到自昨夜起就变故连连,现下又戒严入不得宫门,自己还如何能为红樱求医呢,曾听乳母说过宫外的市井最为险恶,没有金银傍身可是寸步难行啊,怎么办怎么办?啊,对了,锦衣卫指挥使不就是父皇身边的陆大人吗,若是见得到他还愁回不了宫吗,真笨啊,在这里等着就是啦。小寿媖不顾身上伤痛,即刻起身向临近城门的一条小巷摸去,在那个转角边正好可以窥见城门内所发生的一切。
来了,近了,小寿媖兴奋的紧盯向前方,准备着随时跑出去表明自己的身份。那一骑金红色绣有麒麟图样的华服高官正是曾多次在宫中、殿前见过的指挥使陆大人,如今他被一群带刀随侍列队簇拥着纵马而来,所到之处都有不少满面惊惧的平民在纷纷避让着,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众兵士听令,昨夜皇上宫中遇刺,幸得上天庇佑,有皇后娘娘及时赶到相救。如今皇上已安然无恙,经查行刺主谋曹端妃、宁嫔以及一众宫婢均已伏法,受凌迟之刑,诛血亲!今日就张榜通告天下,所有罪人将在西四牌楼枭首示众!不过昨夜仍有两名不明身份者趁乱出入宫中,似乎意图营救,当疑为刺客同犯全城搜捕,各位务必严守城门,不要放过一个可疑人物!若能缉拿要犯者,重重有赏!”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传令,可见此次事态严峻之至。
什么?!父皇遇刺,母妃是主谋?凌迟……伏法?枭首示众!字字如炸雷震得小寿媖心神恍惚、站立不得,她小小的身体就这样紧贴着墙壁缓缓的滑坐在地,头脑一片空白,早已忘记了此刻自己尴尬的处境,亦无暇想起城外奄奄一息等着她求医营救的红樱,怔忪着,半晌才恢复了心智,眼前却一片模糊。
城门前指挥使的大队人马已经离去了,只余下两队锦衣卫和原先的士卒们在门前巡视着,平民百姓们也恢复了井然,其中不乏一些好事者边左顾右盼着边低声议论和猜测着宫中的变故,不知谁低唤了一声:“去西市看看吧,刺客的首级都悬上了,十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娃呀,真是作孽啊!”话音刚落便在城门前引起了一阵骚动,一股汇聚于四方的人流开始向西市进发。小寿媖浑身颤栗着,却又不由自主的迈步融入了人群,也许是一切来得太快了,她根本无法接受也不愿接受这样残酷的消息,她,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确认一下,西市……那儿有没有那张与她朝夕相处、骨血相植的美丽脸庞……
流动的人潮渐渐停滞下来,却也逐渐的密集起来,还不时地传出或恐惧或惋惜的抽气声,难道是已经到了西市了?小寿媖隐没在人群中,双手紧紧贴在身侧,一对粉拳松开又复握上,只觉得胸前窒闷双膝疲软,细密的汗珠自额角、鼻尖、手心慢慢的沁出来,终于,她似下定了决心,深长的舒了口气便缓缓的抬起头来,啊——小寿媖双手死死的捂住了口鼻,不敢相信这一幕会出现在她眼前,还是在这青天白日下的人世间,这分明只应该出现在阴曹炼狱中才对,悬挂在半空中一字排开的血淋淋的女子头颅,浊乱披散的发丝下,一张张本应是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面容,如今或安详闭目或痛苦扭曲的展示在市井之中,昭示着她们的十恶不赦之罪和皇家不容践踏的尊严,父皇啊,这就是您君临天下、皇权治世的那威严的一面吗,即便是母妃和我也……咦?没有?在内心中辗转许久的容颜竟没有出现!难道母妃并没有入罪行刑,那只是谣传吗,怎么会……也许可能……
小寿媖悲喜交错,使劲揉了揉双眼,强自镇定着正想再细细找去,忽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一双细腻冰冷的纤手就轻轻覆上前来遮住了她的双眼,眼前一凉便霎时暗了下去,头脑也跟着昏沉起来,只听到一个温婉低沉却陌生的女子声音说道:“可找到你了,不要看——难道你不怕吗?”小寿媖越发晕迷了,根本无力回答什么,更不用说回身看清来人的面目就全身瘫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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