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寒冬飞雪之时,来到这白头山上也已经三年有余,可是山巅皑皑的白雪却从未消减过,流芳趴坐在后窗棂边,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亘古不变的山壁。她的怀中抱着烧得温热的手炉,脚边则蜷着个毛茸茸的花白团子,长长的耳朵耷拉着一边,慵懒的眯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这是前几日在雪地里练剑时发现的小野兔。当时在茫茫雪海之中她一眼便看到了正瑟缩着觅食的它,迟缓而奋力的蹦跳着,尺余厚的雪层几乎将它吞没,流芳一时不忍就偷偷的将它藏在夹袄中带了回来,取其名为“米团”。
“流芳姐姐,快出来,该练剑啦!”房门猛地被推开,伴随着一股夹风带雪的寒气,流云一身短打薄袄背着把三尺长的木剑就跨进门来,这些年他长高了些也健壮了许多,不过相比之下,流芳的变化却要更大些,渐显颀长的身形虽然清瘦却匀称健美,眉目清新秀丽却毫无小女儿的娇态,一双乌黑的瞳仁灵光闪动间别有一番英姿。
流芳似乎不满他一贯的冒失,撇脸剜了他一眼继续看向窗外,伏在她脚下的谜团也是一如既往的对流云视而不见。流云无奈,只好回身关好了门,蹲到米团身前摆弄起它耷在脑侧的双耳,这就叫柿子得捡软的捏。
“流铭哥哥不是说过若是风雪天气可以暂缓修练的嘛?”流芳终于耐不住开口问道,同时一抬腿轻轻挡开了流铭继续作恶的手,就从窗边的软榻上跳了下来,如今的她要高出流云一头,加上武艺更为精湛,对付他可是绰绰有余的。
“公子今日回来了……”流云摊了摊手,一付你自己看着办的意思。
“恩?怎么会提早了一个月?”流芳有些诧异,随后就改口道,“那么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自从珞谦在三年前又一次不告而别之后他们就很少能够见到他了。也不知他在山外奔走忙碌些什么,总是神出鬼没的,每年也只固定在清明、年关之时才会回谷中小憩几日,虽然刚开始时也出现过几次在夜间突然回到谷中的情况,可几乎每次都会同时带回一身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简单包扎将养之后他也都是行色匆匆,去向未明。更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脾性竟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但清冷阴沉的性子愈发的变本加厉而且还极其容易动怒。对待流芳和流云更是如此,若是回得谷中,他除了呆在书房也会经常出现在练习场中对他们的剑术指点一二。可若是习武不力或者是技艺不佳他们就会遭到十分严厉的处罚,甚至曾经被罚在寒夜中静立一宿,最后还是流铭一再恳求才及时救回了即将冻得僵死过去的两人。
如今公子他还不到特定的时间却突然出现在谷中,莫非又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想到那些深深浅浅又纵横交错的刀伤剑痕,流芳不禁心头一颤,立即整装换上一身红色的薄袄,再取下墙上斜挂的木剑向外走去,哪怕外面漫天风雪也是顾不得了。
刚刚跨入后院,就见一人静静的立在雪地中央,正微微抬着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空中飘舞的雪花在其身侧飞旋着却不能近身,可见其内力之深厚,只是那纤细窈窕的身影却绝不是珞谦的。什么人?流芳心下暗忖着,一边紧了紧握着剑柄的右手,一边放轻脚步缓缓的靠上前去。
那人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身后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即收回视线略带戒备的转身看向流芳。这是一名面罩黑纱的年轻女子,但让流芳讶异的是,在她的额角竟有一道细长却醒目的疤痕蜿蜒爬行在脸侧直至掩入面纱之下,配上一身素黑的单薄衣衫,两道冰冷的眸光,颇有些肃煞之气。
“你是谁?竟敢闯入此地?”流芳昂首大喝一声便飞身跃入院中站定,随即一扬剑身稳稳的指向那女子,乌黑的双瞳盛满了敌意,正敛神定定的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丝毫不因手中仅有的残旧木剑而畏惧退却。
可那女子似乎并不想理会这些无趣的问话,只是默默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红衣少女,目光冷漠依旧。
天空愈发的暗沉了,流芳依然持剑与那女子对峙着,一身鲜艳的红衣在雪地中分外显眼,狂风翻卷着簌簌下落的雪花,吹散了她乌黑的发丝,遮挡了她逐渐转向愤怒的双眸。
粗布的鞋面上已经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流芳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那种令人不适的潮湿冰冷。可恶!不知疲倦的风雪似刀锋般刮着她的脸颊,想必早已冻得口唇乌紫了吧,此时此刻即便倔强如她也自觉无力支撑了,可那黑衣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静静的立在那儿,还再次将视线投向了阴沉的半空中,完全忽视了独自在另一边已是怒火中烧的流芳。
“不说?就纳命来!”流芳翕动着麻木的口唇,有些口齿不清的怒声喝道,同时纵身挥剑向前攻去。
“哈哈哈——”尖利的笑声划过耳际,看到流芳娴熟精准的剑招带着凌厉逼人的攻势袭来,那女子稍稍有些意外,只不过一瞬便突然大笑起来,只见她一边肆意的笑着,一边迅速挪动脚步,不过几个闪身就能轻松应对流芳的奋力攻击。
仅仅十数个来回,流芳就已经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了,除了之前在练习中与流云对过招,这可是她自练剑以来第一次真正对敌,却没有想到会是这种一败涂地的惨景。她体味着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这才开始理解在习武第一天珞谦的那一番关乎于最强者的言论。几近绝望的她瘫倒在地,却依然紧握着剑柄,将它支在积雪之中。
“你,就是流芳?不只身手敏捷,这脾气我也喜欢得紧。看来,珞谦将你教得不错啊,哈哈哈——呃,咳咳——”那女子却是气定神闲,略微抬手扫了扫肩头的积雪,才终于开口说了些语意不明的话,随即又是一阵大笑,只是笑意还未断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看似痛苦的紧扣着衣领,一时间完全失去了防备。
这声音?细软甜美却暗含阴冷,一定在哪里听过的,流芳努力回忆着这似曾相识的嗓音,突然瞳仁紧缩脊背僵直,难道是她!流芳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那女子,细细的观察着她的眉眼,她的身形,还有,她脸上不可磨灭的疤痕,是了,就是她了,那个在景仁宫中杀害乳母,还追到宫外重伤红樱并意图杀害她们的恶毒女人,她血色狰狞的面目,阴厉狠绝的声调,三年多来从不曾消逝于流芳的苦痛记忆中。没想到竟会在今天,在这里,就那么无声无息又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若不是这个女人,红樱又怎会和她分隔两地,以致书信不通只能遥寄相思?若不是……又怎会……这女人,竟还敢如此放肆的笑着,绝不可原谅!
流芳眼中黠光一闪,将手中剑柄狠狠插入雪层,随即倾尽全力挑剑横扫,霎时地面上细密的雪沙夹着冰渣统统袭向那女子的面门,此时的她本就无还手之力,又被冰雪迷了双眼,只能靠着听音辨位勉强躲避着流芳又一波更加猛烈的攻击。
“你说的对极了,确实教得很好,看招!”流芳凌空一跃,同时翻腕挥剑毫不留情的劈了下去,伴随着空中一道流畅的弧线,三尺长的木剑便携着呼啸的风声直奔那女人的天灵去了,眼前这一幕就好似三年前的一场角色反转,叫人好不畅快淋漓。
“住手!”一声低沉的断喝,突然受阻的木剑应声而断,流芳也因一时不能自控而重重的扑倒在雪中。只是她心头怒气难消,艰难的想要站起来,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把断剑,而剑的另一残端则被握在一只宽大的手掌中,白色的袍袖垂下来,那只手伸到了流芳面前,任随着那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带着丝温热迅速的融入到洁白的积雪中。
“公子?她是……她是……”没想到在三年后珞谦竟然挡在了那个女人的身前,流芳又惊又怒,颤抖着手指向他身后的女人,她脸上的黑纱已经掉落,露出了那道划过整个侧脸的细长疤痕,正是当年乳母张氏留给宁嫔的那道永恒的罪恶的印证!
“我知道……”珞谦平静的说着,瘦削清冷的面容依旧,英姿挺拔的身影依旧,只不过被他护在身后的人却换了。
此时此刻,天地间无尽的风雪还在狂啸哀鸣,它们肆意翻卷着珞谦一尘不染的锦袍,却吹散了流芳心中仅有的一点希望,他知道,他说他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